雪落香杉樹:第十四章 · 1 線上閱讀

兩個星期之後,也就是二月四日,一輛黑色的福特穿過今田家的田地,朝香杉木板搭建的板房駛來。初枝當時正在柴房邊從油帆布蓋着的柴堆中取引|火柴,放在自己圍裙里,她注意到——很奇怪的一點——福特車的車頭燈被蒙住了;她先是聽到汽車的聲音,然後才看見那輛車。汽車就停在她家門口;兩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們輕輕地關上車門,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稍微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他的塊頭比另一個大些,西裝袖子有些短,裡面的襯衫袖口露出一大截。初枝靜悄悄地站在那裡,圍裙里兜着一兜引火柴,她看着兩個男人走進門廊,把帽子拿在手裡,敲響了她家的門。她父親穿着毛衣和拖鞋出來開門,左手拿着一份報紙,讀書時戴的眼鏡架在鼻樑上;她母親站在他身後。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小個子男人一邊說,一邊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徽章。「聯邦調查局,」他說,「你就是今田久雄嗎?」

「是的,」初枝的父親說道,「出什麼事了嗎?」

「確切地說不是什麼事,」聯邦調查局來的人說道,「我們只是接到命令來搜查這個地方。你知道的,我們要例行搜查一下。我們進去說好嗎?都坐下來。」

「好的,請進。」初枝的父親說道。

初枝把兜滿柴火的圍裙丟回到杉木柴堆上。兩個男人轉身看見了她;大個子的那個從門廊的台階上走下來。初枝走出柴房的陰暗處,站在門廊的燈光下。「你也進來。」小個子的那個說道。

大家來到起居室。初枝和她的姐妹們坐在沙發上,久雄從廚房拿了兩把椅子出來給聯邦調查局的人坐——他走到哪兒,那個大個子就跟到哪兒。「請坐。」久雄說。

「你真客氣。」小個子說道。然後,他從外套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把他遞給久雄。「這是美國地方檢察官的授權信。我們要搜查這個地方——我們是奉命行事。」

久雄接過信封,並無打開的意思。「我們是忠誠的。」他說。此外便不說話了。

「我知道,我知道,」聯邦調查局來的人說,「但我們還是要四處看看。」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另一個大個子男人站起來,整了整衣袖,然後默不作聲地打開了富士子的玻璃盒子,拿起最底層架子上一堆散頁的尺八 [1] 樂譜。他拿起富士子的竹笛,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然後將它放在餐廳的桌子上這個男人塊頭挺大,但一雙手卻十分迷你。柴火爐子旁邊放着一本雜誌,他拿起來翻看。他還拿起久雄的報紙。「我們接到本地居民的舉報,說聖佩佐島上有的敵國僑民藏有非法的戰時禁運品,」小個子男人說道,「所以我們的職責就是把這裡搜遍,看看有沒有那些東西。請你配合一下。」

[1] 一種日本傳統樂器,形似簫。

「好的,當然配合。」久雄說。

大個子走進廚房。他們看着他走進去,瞅瞅水槽底下,又打開烤箱門。「我們要把你的私人財產搜查一遍。」小個子繼續解釋道。他站在那裡把信封從久雄手中拿過來;放回到外套口袋。「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說。

他打開起居室角落裡的一個斗櫃——一種有抽屜的柜子,把富士子的絲質和服與織錦腰帶取了出來。「真漂亮,」他一邊說着一邊把它拿到燈光下,「這好像是一個古老的國家的東西。非常華美。」

大個子從配餐室走進起居室,一隻手拿着久雄的滑膛槍,胸前還抱着四盒彈藥。「這傢伙可是全副武裝,」他對自己的搭檔說道,「那裡面還有一把很大、很古老的劍。」

「都放到桌上,」小個子說道,「都做好標記,威爾遜——你把標籤帶來了嗎?」

「在我口袋裡。」威爾遜回答道。

今田家最小的一個女兒手捂着臉,開始抽泣起來。「嘿,小姑娘,」聯邦調查局的人說道,「我知道這有點兒嚇人——但是不要怕。沒什麼好哭的,聽到我說嗎?我們很快幹完就走了。」

大個子威爾遜轉身去拿久雄的劍。然後開始搜查臥室。

「嘿,」第一個人開口向久雄說道,「我們就安坐在這裡等威爾遜搜查完。然後我們到外面去兜兜。我們會把這些東西都做好標記,裝到車上去。然後你可以帶我們到外屋轉轉。我們要統統檢查一遍——這是程序。」

「我理解。」久雄說道。他和富士子的手握在一起。

「不要緊張,」聯邦調查局的人說道,「我們很快就走,不打擾你們。」

他站在桌子旁邊,往物件上掛標籤。有一會兒,他就靜靜地在那兒等着。他的腳打着拍子,將笛子放到嘴邊。「威爾遜!」他終於喊道,「不要碰人家的內衣!」然後他咯咯地笑了兩聲,拿起了久雄的滑膛槍。「我們得把這個帶走,」他充滿歉意地說道,「還有這個,你能理解的。他們要將這些東西保管一段時間——誰知道是為什麼,然後統統寄還給你。檢查完之後他們就會把東西都還給你。說不清楚,但就是這樣。兩國交戰,沒辦法。」

「那支笛子很珍貴的,」久雄說,「還有那件和服、散頁樂譜——你定要把這些東西帶走嗎?」

「諸如此類的東西都要帶走,是的,」聯邦調查局的人說道,「所有從日本來的東西我們都要帶走。」

久雄眉頭緊蹙着,默不作聲。

威爾遜從臥室回到客廳,表情嚴肅;他手裡拿着初枝的剪貼簿。「笨蛋,」他的搭檔說道,「快點兒。」

「廢話,」威爾遜說,「我在搜查抽屜。你要是不喜歡下次你來。」

「久雄和我要出去轉轉,」小個子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和女士們坐在這裡,把標籤貼完。禮貌點兒,」他說。

「我一直很有禮貌。」威爾遜說道。

久雄和小個子男人去了外面;威爾遜開始貼標籤。標籤都貼好之後,他咬着下嘴唇,拿起初枝的剪貼簿翻看起來。「草莓公主,」他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你一定很自豪吧。」

初枝沒有回答。「照片拍得很好,」威爾遜說,「看上去很像你。實際上,就是你的模樣。」

初枝還是沒說話。她心裡希望威爾遜不要碰她的剪貼簿。她正想着是不是要有禮貌地叫他把它放下的時候,久雄和小個子男人走進門來,小個子手中拿着一個板條箱。「炸藥,」他說,「看看這個,威爾遜。」他把板條箱輕輕地放在桌子上,兩個人站起來伸手去查看箱子裡的炸藥——二十四支。威爾遜撇了撇嘴,眼睛盯着久雄看了起來。

「你們得相信我,」久雄堅持道,「這是炸樹樁用的,為了平整土地。」

小個子的聯邦調查局探員神情嚴峻地搖了搖頭。「或許是,」他說,「但是這仍舊不妙。這玩意兒,」他一個手指頭指着板條箱,「是違禁物資。你應該把它交上去的。」

他們把槍、彈藥、劍和炸藥統統搬出去裝在車廂里。威爾遜回屋的時候拿了一個粗呢袋子,把剪貼簿、和服、散頁樂譜等塞了進去,最後是那支竹笛,也放了進去。

所有的東西都放進他們的車廂之後,兩個聯邦調查局的人再次坐下來。「嗯,」小個子說道,「這事兒。你看怎麼辦?」他對久雄說。

久雄沒有回答。他穿着毛衣和拖鞋坐在那裡,眨着眼睛,眼鏡拿在手裡,在等着聯邦調查局的人發話。

「我們得逮捕你,」威爾遜說,「你得到西雅圖去一趟。」他從腰帶上解下一副手銬,手銬旁邊是他的槍。

「用不着這東西,」小個子說,「這位老兄是個明白人,是一位紳士。不需要手銬。」他的目光轉向久雄,「我們帶你去,他們會問你一些問題,好嗎?我們去趟西雅圖,他們問幾個問題,您回答他們的問題,這件事就過去了。」

兩個小點的女孩都哭了起來。最小的一隻手捂着臉,初枝一隻胳膊抱着她。她把妹妹的頭攏到自己身邊,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久雄從椅子裡站了起來。

「請不要帶走他,」富士子說,「他沒幹過任何壞事。他——」

「誰也不知道,」威爾遜說,「說不清楚。」

「也許只要幾天,」另一個說道,「這些事情花不了多少時間,你知道的。我們得帶他上車,去西雅圖。他必須接受安排。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是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富士子說,「但是我們幹了什麼?你要——」

「就當是一種犧牲吧,」聯邦調查局的人打斷道,「你想,外面正在打仗,所有人都在做出犧牲。或許你可以往這方面想想。」

久雄問他是否可是換掉拖鞋,併到儲藏室拿件外套。他還想打個小包,如果可以的話。「可以,」威爾遜說,「去吧。我們很樂意提供便利。」

他們讓他親吻了妻子和女兒們並與她們一一道別。「打電話給仁司羅伯特。」久雄對她們說,「告訴他我被逮捕了。」但是富士子打電話過去,發現仁司羅伯特也被捕了。小林羅納德,住田理查德、小田三郎加藤太郎、北野淳子、山本憲造、增井約翰、仁司羅伯特——他們都被關在西雅圖的監獄裡了。他們是同一天夜裡被捕的。

這些被捕的日本人被裝在一輛火車上,火車窗戶都用木板條密封起來——之前火車開到岔道的時候發生過囚犯被槍擊的事件。他們被火車從西雅圖帶到了蒙大拿的勞動營。久雄每天都給家人寫一封信;他說,伙食並不是很好,但是總的來說待遇還不算太糟糕。他們天天都在挖溝渠,建造供水系統,準備把勞動營的規模擴大一倍。久雄在洗衣房得到一份工作,負責熨燙和摺疊衣物。仁司羅伯特則在勞動營的廚房工作。

初枝的母親把五個女兒都叫到一起,手裡拿着久雄的信。她又一次向女兒們講述起她乘韓國麻生號從日本到美國的冒險之旅。她告訴她們自己在西雅圖給人清潔房間的經歷,那些被白人吐了血的床單,滿是他們的排泄物的馬桶,他們身上的酒精和汗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告訴她們自己在碼頭區的廚房幹過切洋蔥和炸土豆的活兒,那些來吃飯的白人搬運工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她已經嘗過艱難歲月的滋味,她說——她的生活就是這麼艱苦過來的。她知道那是一種毫無生趣的活着的狀態;她知道那是一種無人知曉的存在。她希望女兒們明白如何以不失尊嚴的方式去面對這一切。母親說話的時候,初枝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試圖參透母親話中的含義。她已經十八歲了,母親的故事對她而言比以前聽到的時候更加意味深長。她前傾着身體,仔細聆聽。母親預測,與日本的這場戰爭將迫使她所有的女兒決定自己到底是誰,並且使她們更像一個日本人。白人心底里不是並不想要她們留在他們的國家嗎?有傳言說沿海的所有日本人都將被強令離開。隱藏某些東西或假裝自己不是日本人,這沒有任何意義——白人一看他們的臉就知道;他們必須接受這個現實。她們是美日交戰時期身在美國的日本姑娘——難不成她們想否認這一點?關鍵在於生活在這裡而不至於憎恨自己,因為你周圍都是仇恨。關鍵在於不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放棄有尊嚴的生活。她說,在日本,人們學會不去抱怨,也不因為遭受苦難而心煩意亂。一個人是否堅忍,反映了他的內在生活狀態,反映了他的哲學,反映了他的思想。面對年邁衰老、死亡、不公和艱難困苦,最好的態度是坦然接受——這些都是生活的組成部分。只有愚蠢的姑娘才會否認這一點,她那樣做只是告訴世人自己有多麼不成熟,只是說明她更多地生活在白人的世界,而不是自己人的世界中。富士子始終認為,日本人才是她的「自己人」——過去幾個月所發生的事情證明了這一點;否則為什麼孩子們的父親會被逮捕呢?過去兩個月所發生的事情應該讓孩子們了解到白人內心的黑暗,並且懂得黑暗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否認生活的黑暗面就好比將冬天的寒冷當作一種短暫的幻覺,是通往漫長、溫暖、令人愉悅的夏天這條更「真實」道路上的一個驛站。但是,實際上,夏天和冬天融化的雪花一樣不真實。富士子說,現在你們的父親不在了,他在蒙大拿的勞動營里干着疊衣服的活兒,我們必須要生活下去,要忍耐。「你們明白嗎?」她用日語問道,「我們別無選擇。我們都要忍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