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三章 · 2 線上閱讀

伊什梅爾坐在香杉樹洞中讀着他父親的文章;初枝穿着外套,戴着圍巾一頭鑽了進來,坐在他旁邊的乾苔上。「我父親一夜沒睡,」伊什梅爾說,「忙着弄他的報紙。」

「我爸爸存在銀行的錢取不出來了,」初枝回應道,「我們只有幾美元現金,其餘的都被凍結了。我的爸爸媽媽不是公民身份。」

「那你們怎麼辦?」

「我們不知道。」

「我在採摘季攢了二十美元,」伊什梅爾說,「你全部拿去——都給你。我明天早上帶到學校來。」

「不,」初枝說,「不要帶來。我爸爸很快就會想到辦法的。我絕對不能拿你的錢。」

伊什梅爾轉身面朝着她,用手肘支撐着身體。「簡直難以置信。」他說。

「如此不真實,」初枝說,「這太不公平了——不公平。他們怎麼能這樣做?我們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這件事不是我們挑起來的,」伊什梅爾說,「是日本人逼我們這樣做的。而且是在星期天早晨,任何人都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要我說,這太卑鄙了。他們——」

「你看着我的臉,」初枝打斷道,「看着我的眼睛,伊什梅爾。我的臉是幹這些事的人的臉——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的臉——是日本人的樣子。我的父母是從日本來到聖佩佐的。我的媽媽和爸爸,他們幾乎不會說英語。我的家人現在處境很糟糕。你還不知道我的意思嗎?我們會有麻煩的。」

「等會兒,」伊什梅爾說,「你不是日本人。你是——」

「你聽到新聞了。他們正在抓人。他們把很多人稱作間諜。昨天夜裡有些人聚集在市山的家門口,喊着名字罵他們,伊什梅爾。他們坐在門前,鳴着喇叭。怎麼會這樣?」她繼續說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是誰幹的?」伊什梅爾說,「你在說誰?」

「是威利茨先生——奧托·威利茨。吉娜·威利茨的叔叔。還有另外幾個人。他們都為電影院亮着燈的事情義憤填膺。市山沒有把燈滅掉。」這太過分了,」伊什梅爾說,「整件事情都太過分了。」

「他們把他的燈泡旋了下來,然後開車來到他家。他們稱他為卑鄙的小日本。」

伊什梅爾無言以對。他只是搖搖頭。

「我放學後回到家,」初枝說,「我父親在打電話。大家都擔心海軍電台,瑪瑙海岬的那個。他覺得那兒今晚會遭到轟炸。有人已經拿了獵槍去那兒保衛了。他們要藏在海灘邊的樹林裡。白崎一家在瑪瑙海岬有個農場,有幾個發報站的士兵去了那兒。他們把電台、相機和電話都帶到那兒去了,他們還逮捕了白崎先生。白崎家其他的人也不允許離開他們的屋子。」

「第莫斯先生也要去那兒,」伊什梅爾回答道,「我看見他了,他正要上車。他說他要先去曼森旅館,那裡現在是指揮中心。他們告訴人們哪些海灘需要守衛。我媽媽正在做屏蔽幛。她一天到晚聽着收音機。」

「大家都在聽收音機。我媽媽寸步不離我們家的收音機。她坐在那裡,仔細聽着,還打電話跟別人談論。」

伊什梅爾嘆了口氣。「戰爭,」他說,「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得走了,」初枝答道,「天已經暗下來了。」

他們跨過他們的香杉樹邊一條暴漲的小溪,順着山邊小路走去。天色已是黃昏,海風吹在他們臉上。他們站在小路上,相互擁抱,他們親吻對方,然後再次親吻,第二次他們非常用力。「不要讓這個傷害到我們,」伊什梅爾說道,「我不在乎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不會讓這件事傷害到我們的。」

「不會的,」初枝說,「一定不會。」

星期二,伊什梅爾去給他父親幫忙。他在安德魯森大街的辦公室負責接電話,並在一本黃色橫格拍紙簿上做記錄。他的父親讓他打電話給一些人,並列好準備問哪些問題。「可以幫我一下忙嗎?」他父親說我忙不過來了。」

伊什梅爾打了一個電話給海軍電台。一個日間偵察機飛行員,也就是英塞恩·克羅森,發現一個他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現象:聖佩佐島上日本人的草莓農場所種的草莓,一畦畦地都徑直指向瑪瑙海岬的電台。畦畦的草莓使日本人的炮火可以輕易地找到它們的五個目標。「但是那些田地三十年來一直都在那兒啊,」伊什梅爾說,「並不是所有的。」英塞恩·克羅森回答道。

縣治安官打來了電話。他懷疑有幾個日本農民在他們的工棚或倉庫里藏有炸藥,這些可能會被用來搞破壞活動。他還聽說有些人有短波收音機。治安官出於好意,希望這些農民把這些危險物品交到他在友睦港的辦公室來。他說,他想在《評論報》上登一條消息。他非常感謝伊什梅爾的幫助。

亞瑟把治安官的消息印了上去。他還印了一條防衛當局的通知,告訴聖佩佐的日本人,十二月十四日之後他們將不能搭乘輪渡。他在一篇新文章中寫道,二十四個人被拉里·菲利普斯點名參加市民防衛協助消防隊,其中包括立花喬治、安井弗瑞德和若山愛德華。「是的,不錯,這三個人的名字是我刻意挑選的。」當伊什梅爾問起的時候他解釋道。「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是照實描述,」他說,「這完全是一種……平衡的藝術。就看你怎麼處理,各種關係,這就是新聞的本質。」

「那不是新聞,」伊什梅爾說,「新聞只是報道事實。」

他在學校里正好從課本上學到有關新聞報道的內容。在他看來,他的父親曲解了新聞業的某些基本原則。

「哪些事實?」亞瑟問他,「你要報道哪些事實,伊什梅爾?」

在接下來的一期報紙中,亞瑟提醒聖佩佐島上的商店一到夜晚就滅掉燈光:眼下正是聖誕,人們多少還是希望開着燈。他還宣布新年夜將有一個公共舞會,口號將是:記住珍珠港——它也可能發生在這裡!穿制服者可以免費入場;歡迎所有島民參加。亞瑟告訴他的讀者們,聖佩佐島紅十字救濟會的拉爾斯·海因曼女士設定了一個五百美元的捐款上限,而美籍日本人聯盟立刻捐獻了五十五美元,這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筆捐款。另外一篇文章則報道,友睦港的日本人社區中心舉行了一個招待會,歡送坂村羅伯特參加軍隊。招待會上提供了食物,還準備了演講;人們向美國國旗敬禮,高唱《星條旗之歌》,歌聲響徹夜空。

《聖佩佐評論報》還刊登了一則提醒,要求大家保證對那些對敵人有安慰作用或有幫助的軍事新聞保持緘默。它還勸告島民「不要隨意與人談論可能被人觀察到的陸軍與海軍動向」。由於戰爭的原因,亞瑟說,選址於保衛角的島上第一個漁民救助站將推遲建設。尼克·奧拉夫森在堆砌木料的時候去世;喬治·波迪恩一家在他們廚房的爐子爆炸的時候逃過一劫,但是波迪恩太太斷了一條腿和一隻胳膊。父母教師協會發起了一場節約紙張運動,尤其對聖誕節禮物的包裝紙感興趣。聖佩佐的農業保護者協會(格蘭其分會)也致力於聖佩佐的保衛工作,並且向農業委員會寫信承諾「保證種植那些適宜本島種植並且可供前線將士食用的水果蔬菜」。軍隊要求聖佩佐島上那些養有驟子和馬的人把自己的牲口數量向縣特派員匯報登記,字裡行間都把這描述為「愛國行動」;他們還要求島民檢查他們的汽車輪胎,並且在駕駛的時候注意保護輪胎:橡膠供應處於短缺狀態。

海軍在《評論報》上也登了一則消息,提醒島民「拒絕傳播,謠言自止」。同時還有另一個慈善舞會,瑪瑙海岬電台的在編人員都作為嘉賓受到邀請。防衛經費委員會來到學校董事會,請求利用中學禮堂舉辦兩場舞會;學校董事會則要求出具書面保證,確保現場不會有人吸煙或者喝酒。菲斯克五金店支起了入伍登記的桌子;同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暖流將聖佩佐的馬路變得泥濘不堪,汽車都陷在路上難以前進。八十六歲的伊芙·薩曼開着她的一九三六年產別克車,被困在皮爾索路上,當她出現在皮特森雜貨店的時候,她的膝蓋上沾滿了泥漿塊兒:她步步行了兩英里來到鎮上。《評論報》提醒讀者,許多電線杆上現在都貼着防空準則:保持鎮靜;待在家中;熄滅燈火;躺下;不要靠近窗戶:不要打電話。市川瑞伊在友睦港高中籃球隊對安納柯蒂斯的比賽中獨得十五分,幫助球隊取得了勝利。詹森西港的六位居民聲稱,他們看見一種古怪的生物在淺灘處曬太陽;它長着天鵝般的脖子,北極熊般的頭和洞穴般的大口,嘴裡噴着白色的霧氣。人們划船過去,想看得清楚點,那怪物便消失在水中了。

「你不會把這個登上去吧?」伊什梅爾問他父親,「詹森西港出現一隻海怪?」

「或許你是對的,」亞瑟說,「但是你記得我去年登的那個熊的故事嗎?忽然間,那頭熊成了各種事件的禍首。死去的狗,打破的窗戶,丟失的母雞,被刮花的車子。一個神秘生物——這是新聞,伊什梅爾。這就是人們要看的事實——這就是新聞。」

在接下來的一期中,亞瑟刊登了一則公益廣告,鼓動島民購買戰爭債券。他解釋說,公民防衛委員會正在登記一旦需要疏散的時候能夠得上的船隻。他告訴讀者,威廉·布萊爾——友睦港的札琪爾睿和伊迪絲·布萊爾的兒子——從美國海軍學院的第一個救護班畢業,已經坐船奔赴歐洲戰區了。軍方的系留氣球 [1] 爆炸墜落,壓斷了電線,導致某天早晨聖佩佐島斷電四個小時。防衛長官理查德·布萊克金頓指定了九個區域的空襲監督官,負責有效地實行島上的燈火管制;他還到安納柯蒂斯參加了一個化學戰訓練班,後來便忙於散發關於化學戰的傳單。同時,聖佩佐的孩子們都被一一編號,並且按各個教室登記在冊,以防他們和自己的家庭失散。亞瑟登了一張作戰部提供的圖片,上面有飛機的側翼和尾部標誌。他還印了一張照片上去,照片上是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市的美籍日本人,他們正排着隊申領公民登記卡。

[1] 一種形似飛艇的氣球,內充氦氣或氫氣,可穩定地懸停在高空,氣球上可以攜帶自記儀器、無線電遙測儀器等,或可通過纜繩傳送信息,用於偵察和監視。

島上又有四名日裔入伍,加入了美國陸軍——這條消息登在頭版文章中。在中學教木工課的理查德·恩斯洛辭去工作,加入了海軍。南海灘的伊達·克洛斯太太為水手們織了些襪子寄了出去,結果收到一封從巴爾的摩附近的防空炮兵基地寄來的感謝信。海岸警衛隊禁止漁民到聖佩佐西面的海域捕魚,並且在夜裡逼近驅逐那些在限制區域下網捕魚的刺網漁民。在一月末,島民們經歷了一段短暫的燃油短缺時期,不得不在公民防衛委員會的指令下調低了燃油取暖器的溫度。委員會要求農民們準備一萬個沙袋——麻布袋、飼料袋或麵粉袋。一百五十個島民參加了紅十字會救助隊的急救課程。由於燃料和人手短缺,皮特森雜貨店取消了送貨服務。

你好像很偏向日本人,亞瑟。」一位《評論報》的匿名讀者有一天寫信來說,「你每個星期都把他們放在頭版,總是寫他們如何愛國如何忠誠,卻絕口不提他們的背信棄義。嗯,也許現在你應該把腦袋從沙子裡面探出來看看,現在他們正在和我們打仗呢!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一月份,十五位島民取消了訂閱,其中包括小艇角的沃克爾·科爾曼家和友睦港的赫伯特·蘭格利家。「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赫怕特蘭格利寫道,「你的報紙侮辱了所有誓將這一威脅從我們中間肅清出去的美國白人。請從今天起就取消我的訂閱並立刻把錢退還給我。」

亞瑟照辦了;他向那些退訂的人退還了全額的訂報費,同時附上一封話語真誠的短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回來的。」他預言。但是,隨後安納柯蒂斯的平價商店取消了每周刊登的四分之一版廣告;然後是主街的洛蒂·歐普斯威格商店,然後是拉森木材場和安納柯蒂斯咖啡店。「我們不用擔心這個,」亞瑟告訴他兒子,「實在不行我們總還可以把八版的報紙縮到四版吧。」他把沃克爾·科爾曼的信和另一封來自英格馬·司格森的差不多的信登了出來。在中學教英語的莉莉安·泰勒回信憤怒地譴責了「這兩個明顯喪失了理智、陷入戰爭歇斯底里症之中的島上名人在信中所表現出的狹窄心胸」。亞瑟把這個也登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