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一章 · 3 線上閱讀

他點點頭,努力地裝出平靜的樣子。然後他轉身離去,穿過茄子地。當他走出去二十碼的時候,初枝叫着他的名字,問他是否願意在離開之前與她結婚。「為什麼想和我結婚?」他問。初枝的回答傳來:「為了留住部分的你。」她扔下鋤頭,走過二十碼的距離用胳膊抱住了他。「如果這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她喃喃道,「那愛上你也是我的命運。」

他現在知道,這是一樁戰爭中的婚姻,只能匆匆完成,因為他們別無選擇,也因為他們兩個都感到一種緊迫。他們彼此了解不過幾個月,儘管他一直在遠處暗戀着她。當他想起來的時候,他覺得他們的婚煙是個必然性事件。他的父母同意了,她的父母也點了頭,他滿心歡喜地離開,奔赴戰場,因為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等他回來。後來,他的確回來了,但是變成了一個殺過人的人。初枝曾擔心他回來的時候將不再是那個原來的他,結果這一擔心變成了現實。

天道又回想起父親的臉,以及珍珠港事件以前他父親藏在木箱子裡的那把刀。那是一把武士刀,由鑄劍師正宗打造,據說已經在宮本家族流傳了六百年。他的父親把它裝在刀鞘里,用布包裹着。這是一件樸實無華但卻十分厲害的武器。它的美就在於它的古拙,在於它平凡無奇的形狀;即使是它的木製刀鞘也十分尋常。一天夜裡,他的父親帶着這把刀,將它和其他東西一起埋在了一片草莓地里——他的木質劍道練習刀、下緒 [1] 、御角帶、道服,以及他的木刀。他把這些東西包好,與他用來清理樹樁的炸藥、滿滿一箱子書和用日文寫的捲軸,以及一張天道身穿舊式和服手持劍道木棍站在聖佩佐日本社區中心拍的照片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洞裡埋了起來。

[1] 綁在劍鞘上的帶子。

天道從七歲起開始學習劍道。他的父親在一個星期六把他帶到社區中心,中心的健身館辟了一個角落作為柔道訓練館。他們跪在房間後部的壁龕前面,注視着一個架子,上面整齊地排列着許多盛白米的小碗。天道學會了如何以坐姿行鞠躬禮。他以腳後跟承力跪坐在那兒,他的父親輕聲地向他解釋全神 [2] 的意思。根據天道的理解,全神意味着對潛在危險一直保持警覺的狀態。他的父親講完之後重複說了兩遍:全神!全神!然後從牆上取下一根木棍,在天道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猛擊在他的腹部。

[2] 原文為日語, zenshin。

天道剛剛喘過氣來,全一便說道,「全神!你不是說你理解的嗎?」

天道的父親說如果他要學習劍道,就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至於他願不願學呢,這由他自已決定。他應該花點時間考慮一下。

當天道八歲的時候,他的父親第一次把一件武器交在他手中——那是一柄木劍。

在一個七月的清晨,草莓採摘季剛剛過去,他們一大早便站在草莓地里。那把三英尺長的櫻桃木劍原為天道的曾祖父所有。他在明治維新之前是一個武士,在武士攜帶劍器被列為非法行為之後,他曾去九州做過十天役農,為政府種植水稻,之後便在熊本加入了一支兩百人的武士叛亂隊伍。他們把自己組織成一個神聖暴動團,高舉着手中的劍去攻擊支皇家衛戍軍。衛戍軍手持來復槍,一陣亂射殺死了幾乎所有的叛亂者,只有二十九個人得以倖免;這些倖存者選擇了在戰場上自盡,其中包括天道的曾祖父。

「你來自一個武士家庭,」天道的父親用日語對於他說道,「你的曾祖父之所以死,是因為他始終將自己視為一名武士而不肯放棄。但他不幸生於一個不再需要武士的時代。他對此無所適從,內心充斥着對世界的憤怒。我還記得他那憤怒的樣子,天道。他活着只是為了向明治政府復仇。當他們告訴他,他不能再在公共場合佩劍的時候,他便開始謀劃着殺了那些他幾乎不認識的人:政府官員、住在我們附近的有家室的人、善待我們的人、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孩子的家人。他的行為開始失去理智,開始念叨着要淨化自己,這樣就可以刀槍不入,而無懼於明治政府的來復槍。他晚上總是不在家。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我的祖母只能咬着自己的指甲等他回來。當他早晨回家的時候,她就和他爭吵,但是他一如既往,也不肯解釋。他的眼睛總是紅紅的,臉上表情堅毅。他默默地坐着吃碗裡的東西,在家裡劍不離身。據說他和其他一些被明治政府廢籍的武士們在一起。他們喬裝走在路上遊蕩,手中執劍,專門刺殺政府官員。他們成了一幫歹徒、小偷和叛道者。我還記得,我的祖父聽到大久保利通被刺殺的消息很高興——正是這個人使他的領主的城堡被沒收,軍隊被摧毀。他笑了,笑得牙齒都露了出來,還喝酒慶祝。」

「我的祖父是個劍道高手,」全一說,「但是內心的熊熊怒火使他失去了理智。這是件諷刺的事情,因為當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他還是個知足而平和的人,常常跟我講人與佩劍的道理。「用劍來賦予生命,而不是奪取生命。這是武士的目的。我的祖父當時說。劍的目的是服予生命,而不是奪取生命。」

「如果你集中精神,就可以把木劍用得很好。」天道的父親說道。「你有這樣的潛質。你現在只是要決定學還是不學,你已經八歲了。」

「我想學。」天道回答說。

「我知道你會想的。」他父親說,「但是,注意你的手。」

天道調整了一下手的姿勢。

「你的腳,」他父親說道,「前面的腳往內收一點兒。重心太靠後了。

他們開始練習直砍、前進。在草莓地里,男孩和父親一進一退,兩個人練習默契。「木劍砍下去的時候,」天道的父親說道,「臀部和腹部用力。你向前砍的時候,必須收緊腹部的肌肉。不對,你的膝蓋太僵硬了——砍的時候膝蓋必須放鬆。肘部也要放鬆。不然動作就不協調了。木劍是靠身體的力量去砍殺的。臀部下沉,膝蓋和肘部放鬆,腹部收緊,砍,轉身,再刺……」

天道的父親為他示範怎樣握劍才能令腕部收放自如。一個小時過去了,接下來是下地勞動的時間,他們便丟開木劍開始勞動。從那之後每天清晨,天道都要練習劍道動作——直砍可以將一個人的腦袋從鼻樑中間劈開,眼睛一邊一隻,頭顱裂為兩半;四個斜劈動作——左右上下,可以將人從肋骨處劈開,或者剁下人的一條胳膊都不是難事;水平橫掃從左邊砍入,可以將一個人從臀部上方劈開;最後是最常見的劍道動作——水平突刺,慣用右手的人可以猛力刺向敵人的頭部左側。

他每天練習這些動作,直到熟練自如,人劍配合默契,使木劍成為手臂的延伸。他十六歲時,社區中心已經沒有人能贏他了,即便是島上那幾個認真愛好劍道的大人也不再是他的對手,連他父親也打不過他,痛快地承認兒子已經超過了自己。劍道俱樂部的許多人都說全一儘管年長許多,卻只能算是一個資深的練習者,但是天道這孩子卻有着更旺盛的鬥志和更強的意志力,他為了取勝,能夠將自己的黑暗的力量激發出來。

直到殺了四個德國兵之後,天道才意識到他們說的是多么正確。他們以長者的眼力洞悉了他的內心。他是一個戰士,他的兇狠本色傳承自宮本家族的血統,而且註定要傳給下一代。他明白了,他曾祖父——那個陷入瘋狂的武士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有時候,當他因為失去自己家的草莓地而怒火升騰的時候,他便將這團怒火壓抑在心中,站在院子裡,拿着練習劍道的竹棍操練起自己的黑色之舞。戰爭之後,他所見到的只有黑暗——在世界中,在他自己的靈魂中,除了草莓的香味,除了妻子和三個孩子身上好聞的味道之外,黑暗無所不在。他的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女孩,是上天賜予他的三份禮物。他感到自己不配享受家庭帶給他的片刻幸福,所以,深夜無法入眠的時候,他會想象着自己給他們寫下書信,徹底澄清自己所犯下的罪惡。他將離開他們,獨自去承受痛苦的煎熬,他的痛苦將遠勝於憤怒。暴虐或許最終將從他身體內消失,使他可以不再思索自己的命運和下輩子將在何處輪迴。如今他坐在這裡,被指控殺了卡爾·海因,在他看來這正是自己所渴求的受苦之地。宮本天道在自己的牢房中,心中因為即將到來的審判而飽受煎熬。或許這是他註定要為自己在憤怒之下殺死的生命付出的代價。這就是因果報應,這就是一切事物的無常表現。多麼玄妙的人生啊!一切都因為玄妙和命運而聯繫在一起。在黑暗的囚室中,他思考着這些,心裡越來越明白。無常、因果、苦難、慾念、生命的珍貴。一切有感情的生命都在自我的外殼和界限中掙扎和徘徊。他有時間,對苦難有清醒的認識,從而得以踏上尋求解脫之路,這追求將花上他幾輩子的時間。他將在一條漫長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並且將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他所犯下的暴行將是一座他終生都無法翻越的大山。他在接下來的一次又一次輪迴中將繼續攀登,他的苦難也將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