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一章 · 2 線上閱讀

結果是內爾斯先走。而且,這個老頭兒從來不走王車易位。他對殘局不感興趣。他的策略是以棋子換取位置,在開局階段丟棄棋子以爭取無可戰勝的盤中局勢。儘管天道能看出來他在幹什麼,但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贏定了。他一點兒也不浪費時間。棋局突然間就結束了。

天道把鏡子放在食物托盤上,將酸橙泥吃了一半。他將胡蘿蔔條和剩餘的三明治吃掉,然後把馬口鐵杯子裡面的牛奶一飲而盡,又倒了兩杯水進去。他洗了洗手,脫掉鞋子,在牢房的床上躺下。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轉滅了燈泡座裡面的燈泡。然後,在黑暗中,這個受到指控的男子再次躺下來,閉上眼睛,開始做夢。

他做的是無眠之夢——白日夢、醒着的夢,他在牢房中經常這樣做夢。通過這種方式,他從四面牆壁之中逃離出來,自由地漫步在聖佩佐的林間小道上,在結着白霜的秋季牧草地邊緣;有時他在心裡沿着一段小路行走,突然便來到了一大片黑莓地,或是野生的金雀花地。在他的心裡還有舊時滑道的遺蹟和荒蕪的農場小路,隱沒在長滿鬼蕨的山谷和臭菘遍布的窪地中。這些小路有時消失在望海的土崖上,有時蜿蜒而下伸向海灘,在那裡,茂密的雪松、初生的榿木、藤槭被冬天的海潮衝倒,臥在沙灘上,枯枝的頂端被沙礫掩埋起來。海浪捲來海草,像濕漉漉的輕紗一樣披掛在倒伏的樹上。然後他的思緒飄飛出去。天道再次出現在海上。網已撒下,鮭魚在奔突,他站在海島人號的前甲板上,微風拂面,水中磷光閃爍,白浪在月光下泛出銀輝。躺在縣監獄的行軍床上,他又感覺到了大海,行船時波濤的涌動。閉上眼,他聞到了冰涼的鹹味和貨艙里鮭魚的氣味,聽到卷網機運轉的聲音和水下傳來的馬達聲。許多海鳥從水上飛起,在第一縷朦朧的光線中翱翔,伴着海島人號在寒冷的清晨啟程返航。船艙里裝着五百條帝王鮭,船的繩索被風颳得咯咯直響。在罐頭廠,他幾乎每條魚都要過手一下才把它們拋出去——肥厚的大鱗鮭魚身體柔軟滑膩,瞪圓着光滑透亮的魚眼,它們幾乎像他的手臂一般長短,足有他體重的四分之一那麼重。他仿佛身臨其境,再次體會到肥魚在手的感覺,海鷗在他的頭頂盤旋。當他啟動馬達朝碼頭駛去的時候,海鷗迎着風,跟着他的船在高空中飛翔。後來當他沖洗着海島人號的甲板時!,海鷗便在他身邊飛來飛去。他聽到它們的鳴叫聲,看着它們低飛盤旋,變換着角度尋找食物碎屑。馬林·特尼斯科得或威廉·喬瓦格用雙管槍朝它們射擊,海鷗落入水中。槍聲在友睦港的群山之中迴蕩,天道想起他今年錯過的那些:滿樹金黃和火紅的棒木和榿木,槭樹的鏽色秋妝,十月頭層林盡染的紅與褐的繽紛諸色,蘋果酒、南瓜、一筐筐鮮嫩的節瓜。一夜的漁獵之後在朦朧靜謐的晨光中拖腳踏上走廊時聞到的枯葉的氣息,以及香杉樹充滿生機的芬芳。腳下踩過樹葉時發出的窸窣之聲,雨後被碾為泥土的落葉。他錯過了秋雨。雨水順着他背脊的突起流下,又與他頭髮中的海霧混合——他本來不知道到他錯過了這些。

八月份的時候,他還帶着家人去了趟蘭溪頓島。他們玩了漂流,他劃着小船把他們帶到糖沙海灘上。他的女兒們站在海浪中,用棍子戳着一隻水母;她們還收集了一會兒海膽;然後他們順着海岸邊的小溪穿過了一個小溪谷,天道右手抱着最小的孩子,來到一個瀑布前面,一條飛瀑從一處長滿苔蘚的峭壁上奔騰而下。他們在那裡找了個地方,在鐵杉樹蔭下吃了中飯,還採集了一些大樹莓。初枝在白樺樹下發現了幾個毒蘑菇,指給女兒們看。她告訴孩子們,這些蘑菇的樣子潔白可愛,但是吃了卻是要命的。她還指給她們看附近的鐵線蕨;她說,黑柄菇放在松針編織籃裡面可以保持色澤不變。

他那天徹底為她所折服。她收集了細辛作為米飯的佐料,又采了蓍草葉子用來泡茶。在海岸邊,她用一根帶尖頭的棍子挖石房蛤,在她面前挖出一個弧形。她四處尋找海玻璃,還在一塊凝岩上發現了鑲嵌其中的蟹腿化石。她還把海水潑向最小的孩子。女兒們幫着天道在海邊撿拾漂流木,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生起了火堆。最後,當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他們重新坐上小船。他的大女兒在蘭溪頓的海藻床上釣到一條不錯的鱈魚。他在甲板上把魚切成片,這時,初枝又用手繩釣上來一條。他們在海上吃了晚飯——鱈魚、蚌、細辛拌飯、蓍草泡茶。他的二女兒和最小的孩子睡在他的行軍床上,大女兒操縱着舵盤。天道和初枝走向船頭。他胸口貼着初枝的背,手扶着帆纜,站在那裡,直到南方出現了友睦港的燈光。然後,他走進駕駛艙,調整好海島人號的方向,使船頭對準航道。他接過舵盤之後,女兒倚在他身上,頭靠着他的胳膊,他保持着這樣的姿勢駛進了港灣。

然後,他回憶起去曼扎納集中營之前的草莓地,那是令人難忘的地方,一片草莓的海洋,一畦畦的,放眼望去全是。從他小時候起,草莓的枝蔓就像是一座縱橫交錯的迷宮,覆蓋在幾家農場的土地上,從中汲取着養分。他也曾在那用柵欄圍起來的草莓地里,彎着腰,頂着烈日採摘草莓。他俯身貼近地面,地里是一片紅和綠的海洋,帶着泥土的氣息,草莓的味道像薄霧般升起,隨着他雙手不停地採摘,他的大筐里十二個松枝編織的籃子都滿了起來。他在結婚前就見過他的妻子,他看見過她在市川的農場裡摘草莓。他記得自己抱着採集箱向她走去,裝成偶然經過的樣子,也記得她彎着腰專注於自己的工作,沒有看到他走過來,但是在最後一刻,她抬起眼,目光溫柔而機敏地看了他一眼,手卻沒有停下來,仍舊忙碌地採摘着草莓——草莓像紅寶石般輕柔地落在她的手指之間。當她的目光和他相遇的時候,她的手一邊還在將草莓放到松枝編織的籃子裡面,其中有三個籃子已經裝滿了成熟的草莓,放在採集箱上。他蹲在她對面,一邊採摘草莓,一邊看着她——她蹲在那裡,下巴幾乎要挨着膝蓋,頭髮整整齊齊地編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額頭上冒着汗,幾縷從辮子裡鬆脫出來的頭髮絲懸垂在她的臉頰和鼻子上。她那年十六歲。她低俯着身子,胸·部貼着大腿,穿着編織涼鞋和一條紅色的平紋細棉布夏裙,裙子細細的肩帶勒在她肩膀上。他看見她腿很結實,腳踝和小腿肚子都呈褐色,脊背很靈活,喉嚨部位冒出一層細汗。夜晚的時候,他走出南海灘的樹林小徑,望着她那個用舊香杉木板搭建的家,還穿過田野來到她家不遠處:田地被高大的香杉樹圍繞着,籠罩在一彎細月的清輝下。一盞煤油燈從初枝家的窗戶里閃爍出橘黃色的光亮。她家的門半開半掩,敞開一條大約十英寸的縫隙,煤油燈的一縷光線照在她家的門廊上。蟋蟀和夜蟾蜍鳴叫着,狗在外面跑來跑去,洗過的衣物在晾衣繩上被風吹得拍打着。他再次聞到了草莓枝條的青蒿味。雨水在香杉樹落葉堆里腐爛的味道和海水的味道。她提着一桶廚房垃圾朝他走來,她的拖鞋發出吱吱的聲音,走向肥料堆那邊,當她返回的時候從覆盆子地里穿過。他看到她一隻手綰着自己的頭髮,一隻手從覆盆子的藤蔓間撫過,搜尋着最熟的覆盆子果實。她不時地踮起腳後跟。她一隻手仍舊綰着頭髮,一隻手把覆盆子放入齒間,當她鬆開枝梢的時候,覆盆子的枝條便無聲地反彈回去。他站在那裡看着,想象着如果他那天夜裡吻她的話,覆盆子的味道傳到他嘴裡一定非常美妙。

他看着她,就像當初在歷史課上看着她一樣。她嘴裡銜着一支鉛筆,一隻手放在頸背,被濃密的頭髮遮蓋着。她將書本抱在胸前從走道上經過,她穿着百褶裙、菱形格子花紋的毛衣,腳上的波比短襪翻折到鞋子上的閃亮的黑瑪瑙搭扣上。她看了他一眼,然後很快地將目光移向別處,當他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她什麼話也沒說。

他回憶起在曼扎納的日子,營房裡、柏油塗牆的棚屋裡和咖啡店裡,到處都是塵土,就連麵包吃起來也仿佛摻着沙礫。他們的工作是在營地的菜園裡照管茄子和萵苣。他們收入菲薄,勞動時間漫長,他們被告知辛苦勞動是他們的職責。他和初枝起初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開始回憶起他們的聖佩佐田野,以及熟透的草莓的味道。他開始愛上她了,不僅是愛上她的美麗和優雅,當他發現他們的心裡有着同樣的夢想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更加肯定地愛上了她。一天晚上,他們在開來營地的卡車後面接吻了,儘管十分短暫,但她嘴裡的溫暖濕潤使他感覺她仿佛是從一個天使的世界降臨到了人類的世界。從此,他對她愛得更深了。在菜園裡勞動的時候,他會從她身邊經過,趁勢伸手摟一下她的腰。她則會拉拉他的手,他也拉拉她的手作為回應,然後他們又各自除草。風把沙塵吹到他們臉上,使他們的皮膚變得乾燥,頭髮結成一縷一縷的。

他回憶起他告訴初枝說他已經報名參軍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初枝說,她並不是擔心天道的離——開儘管離開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是擔心他再也不會回來,或者當他回來的時候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他。天道沒有對她做任何承諾——他也說不好自己是否回得來,或者能夠原模原樣地回來。這關係到一個人的榮譽,他對初枝解釋道,他別無選擇,只能履行自己所肩負的參加戰爭的使命。起初,她不肯理解這一點,並且堅持認為所謂的使命並不比愛情更重要,她希望天道和她想的是一樣的。可是天道無法令自已接受這一點;愛情日益加深是一回事,但事關榮譽他又別無選擇。如果他不去打仗,他便不是原來的那個他,也不值得她去愛。

她轉身離去,並且試圖不再理他,他們三天都沒有跟對方說話。最後,還是天道去找了她。黃昏之際,他在菜園中對初枝說,他愛她勝過世間的一切,說只希望她能夠理解為什麼他必須離開。天道沒有向初枝提任何要求,只希望她承認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懷着一顆什麼樣的心。初枝拿着長柄鋤站在那裡,說茂村太太曾經告訴她,性格就是一個人的命運。他必須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而她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