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章 · 2 線上閱讀

從那以後,他就迅速地枯萎了。他的腳開始一瘸一拐,眼睛老是流淚,他的鬍子長到了他汗衫的第三個紐扣那裡,他的皮膚呈粉紅色並且老是破損。他在證人席上坐下,雙手抱着拐杖的手柄,已然是一個顫抖、乾瘦的老人。

「喬金森先生,」阿爾文·胡克斯開始發問,「你和中央谷的海因一家做了多年的鄰居,是嗎,先生?」

「是的。」奧萊·喬金森說。

「多少年?」

「一直是。」奧萊說,「為什麼,我還記得四十年前,卡爾,我是指老卡爾,平整我家旁邊那塊地的情形。」

「四十年,」阿爾文·胡克斯說,「四十年來你一直都在種草莓?」

「是的,先生。不止四十年。」

「你有多少畝土地,喬金森先生?」

奧萊似乎在想這件事。他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法院的天花板;雙手拿着拐杖從頭到尾地來回撫摸着。「三十五英畝,這是我整理出來的。」他說,「然後我又從埃塔那裡買了三十英畝,這個剛才埃塔在這兒也說了。所以我總共就有了六十五英畝;是個大農場了。」

「沒錯。」阿爾文·胡克斯說,「你是說,你從埃塔·海因那裡買了三十英畝地?」

「是的,先生。是這樣。」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她說的那個時候。一九四四年。」

「她是那個時候把地契給你的嗎?」

「是的,先生。」

「在你印象中,喬金森先生,地契上寫得清楚嗎?上面有沒有什麼抵押或附帶條件?比如地役權、留置權,或諸如此類的條款?」

「沒有,」奧萊·喬金森說,「沒有這些東西。合約上寫得很清楚。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我知道了,」阿爾文·胡克斯說,「也就是說你當時不知道任何條款說明你新買的這三十英畝土地中有七英畝可能是歸宮本所有的。」

「不知道,沒有,」奧萊說,「我向埃塔提到過這件事,因為宮本家在這塊地里有一座房子,我知道有七英畝上地已經賣給他了。但是埃塔對我說他們沒有付清錢款,所以她把土地……收回了。她說,卡爾死後她沒有辦法。合同上看一切正常,她說。宮本一家人在集中營里,或許他們不會回來了。她說她會把錢寄給他們。他們沒有任何可主張的權利,沒有,先生。」

「所以你一點兒也不知道你新購的土地上有七英畝是歸宮本所有的?」

「不知道。我什麼消息都沒聽說,直到那個男人,」他用鼻子指了指被告,「來我的農場找我交談。」

「你說的是那邊的被告——宮本天道嗎?」

「他,」奧萊說,「是的,就是他。」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喬金森先生。」

「我想想看,」奧萊說,「他是一九四五年夏天來的。是的。他出現在我家農場,說海因太太搶劫了他。他還說,如果海因先生在的話,他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我沒聽明白,」阿爾文·胡克斯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告出現在你的農場,指責埃塔搶劫了他?」

「是的,先生。我記得是這樣的。」

「那你說了什麼?」

「我對他說不,埃塔把地賣給我了,我沒有看到地契上的任何地方有他的名字。」

「是嗎?」

「他想問我能否把地賣回給他。」

「賣回?」阿爾文·胡克斯說,「三十英畝?

「他並不想要全部的三十英畝,」奧萊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想過要賣、賣掉它。那是在我……中風之前。那時候我有一個很棒的農場,面積有六十五英畝。我不想把任何一塊地賣給別人。」

「喬金森先生,」阿爾文·胡克斯說,「當你買下埃塔·海因的三十英畝地的時候有沒有把她的房子也買下來?」

「沒有。房子她是另外單獨賣的。只賣了房子,賣給了比約恩安德烈亞森。他們現在還住在那裡。」

「那被告一家人住的那座房子呢,喬金森先生?」

「這座房子,」奧萊說,「是我買下了。」

「知道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那你用這座房子來幹什麼呢?」

「我用來給我雇來的採摘工人住。」奧萊說,「我的農場一下子變大了,我需要有個人來常年地幫我管事兒。所以這個管事兒的就住在那座房子裡,剩下的房間在採摘季的時候供採摘工人們住。

「喬金森先生,」阿爾文·胡克斯說道,「被告在一九四五年夏天來找你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別的?你還記得嗎?」

奧萊·喬金森的右手離開拐杖的手柄,蜷曲着伸向他外套的側口袋,在裡面摸索着什麼東西。「有,還有一件事,」奧萊說,「他說總有一天他會把他的地要回來的。」

「他說他會把地要回來?」

「是的,先生。他很憤怒。」

「那你是怎麼說的?」

「我跟他說為什麼對我生氣?我對這塊地一無所知,我只知道我不想把它賣給任何人。」奧萊掏出手帕,抬到嘴邊擦了擦嘴唇,「我叫他去找埃塔·海因談談,她搬到友睦港去了。我告訴他在哪裡可以找到她,她才是他應該找的人。」

「然後他就離開了嗎?」

「是的。」

「後來你還見到過他嗎?」

「我見過他,是的。這個島很小。只要你還住在這裡,跟誰都有碰面的時候。」

「沒錯,」阿爾文·胡克斯說道,「照你所說,你中了一次風,喬金森先生。那是在今年的七月份?」

「是的,先生。七月二十八日。」

「我知道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這次中風使你失去了勞動能力,是嗎?所以你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打理你的農場。」

奧萊·喬金森一開始沒有回答。捏着手帕的右手重新又放回到拐杖上。他嚼着自己的內腮幫子;搖着頭。奧萊費勁地說着話。

「我……我,是的,」他說,「我打理不過來了,你知道的。」

「你打理不了自已的農場了?」

「不……不行了。」

「那你做了什麼?」

「我……我把農場掛到市場上。準備出售,」奧萊·喬金森說,「九月七日,就在勞動節過後。」

「今年?」

「是的,先生。」

「喬金森先生,你就你的地產的事跟房地產經紀人聯繫過了嗎?」

「是的,先生。」

「和克勞斯·哈特曼?」

「是的,先生。」

「你還通過別的什麼方式發布了廣告嗎?」

「我們在倉庫上面掛了塊牌子,」奧萊說,「僅此而已。」

「結果怎麼樣呢?」阿爾文·胡克斯問道,「有人來看嗎?」

「卡爾·海因來了,」奧萊說,「卡、卡爾·海因,埃塔的兒子。」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阿爾文·胡克斯問。

「那是九月七號。」奧萊說道,「卡爾·海因繞道來我家,想買下我的農場。」

「請給我們講講,」阿爾文·胡克斯語氣溫和地說道,「卡爾·海因是一個成功的漁民。他在米爾倫路有一塊很好的地方。他要買你的農場做什麼?」

奧萊·喬金森眼睛眨了幾下。他用手帕輕輕地揩了揩眼睛,回憶道:那個年輕人,小卡爾,開着一輛天藍色的雪佛蘭敞篷車來到我的院子裡,把我的雞嚇得在他前面亂跑。奧萊來到走廊上,立刻認出了來人是誰;但不知道他是何來意。這個年輕人每個採摘季都會來;還會帶上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帶着糖果來到田裡,一起採摘些草莓。奧萊每次都不肯收卡爾的錢,但卡爾每次都硬塞給他。每當奧萊搖頭的時候,卡爾就把錢放在稱重台上的秤旁邊,壓上一塊石頭。「不管這裡是不是曾經是我爸的地,」他說,「它現在都是你的。我們要付錢的。」

如今他身材高大,像他的父親,他個頭像父親,面相像母親,腳上穿一雙膠靴,像個漁民——他本來就是個漁民。奧萊還記得,他的船是用妻子的名字命名的——蘇珊·瑪麗號。

雷塞爾給這個年輕人倒了一杯冰茶。他坐下來,望着外面大片的草莓地。遠處,他們還能看見比約恩·安德烈亞森家的房子的側面—一小卡爾曾經在那裡生活過。

我們坐在那兒閒聊,奧萊向法庭陳述道。卡爾問他今年草莓的長勢,奧萊也問了鮭魚的魚汛情況。雷塞爾問了問埃塔的身體狀況,然後又問卡爾漁民的生活是不是適合他。「不適合。」卡爾當時回答說。奧萊想,這個年輕人這樣大聲地說出來似乎有點兒奇怪。這樣說對他而言一定是件挺傷自尊的事情。奧萊知道,他肯這樣承認一定是有原因的。他一定有他的道理。這個年輕人放下玻璃杯,擱在他的膠靴前面,然後傾身靠近他們,手肘撐在膝蓋上,仿佛要向他們坦白些什麼。他盯着走廊里的地板看了一會兒。「我想買你們的農場。」他說。

雷塞爾告訴他海因家的老房子現在是比約恩·安德烈亞森的——他沒辦法買回來了。雷塞爾也告訴他,她和奧萊實在不想離開農場——實在是出於無奈。這個年輕人點點頭,撓了撓下頜上的鬍鬚。「我對此很抱歉,」他小聲說道,「我也不想趁你身體不好的機會來買你的農場。喬金森先生。但是如果你不得已要賣掉的話……那麼,我有興趣買下它。」

奧萊當時說,「我很高興。你在這裡生活過,你了解這個地方。我們公平交易。我很高興。」然後他向這個年輕人伸出了手。

年輕人鄭重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也很高興。」他說。

他們在廚房裡談了具體的安排。卡爾的錢都壓在蘇珊·瑪麗號和他那座位於米爾倫路的房子上。卡爾還付了一千美元的定金——他把它放在桌上。十張一百美元的票子。卡爾說,到十一月份的時候,他會把船賣掉,然後房子也賣掉。「你妻子會很高興的,」雷塞爾笑着說,「漁民總是夜不歸宿的。」

奧菜·喬金森靠在他的拐杖上,回憶起那天晚些時候還有一個來訪者——宮本天道也來拜訪他了。

「你是說被告?」阿爾文·胡克斯問道,「在今年九月七號?」

「是的,先生。」奧萊說。

「就是卡爾·海因來看你並問你賣地的事兒那天?」

「是的,先生。」

「那一天下午?」

「差不多吃午飯的時候。」奧萊說,「當時,我們剛坐下來吃午飯。宮本敲了我們的門。」

「喬金森先生,他有沒有說明他的來意?」

「和埃塔的兒子一樣,」阿爾文·胡克斯說,「他也想買我的地。」

「告訴我們,」阿爾文·胡克斯說,「他確切地跟你說了些什麼?」

奧萊講述說,他們一起在門廊里坐下來。被告看到了倉庫上的告示牌,想把奧萊的農場買下來。奧菜還記得這個日本人的話——他站在地里發誓說總有一天他會把自己家的地要回來的。他已經不太記得這個日本人。畢竟已經過去九年了。

他還記得,這個日本人很多年前曾經為他工作過,他一九三九年的時候和其他人一起為他種植過覆盆子。奧萊記得他站在皮卡車的車斗里,光着膀子,揮着長柄錘,敲着香杉木的樁子為覆盆子搭架子。他當時差不多十六七歲。

他也記得曾看見他大清早在地里揮舞着一柄木劍。他記得男孩的父親好像是叫「圈一」什麼的。他一直發不好那個音。

他在門廊里向天道問起他的父親,但是他很早以前就已經去世了。那個日本人後來就問起土地的事情,並且表示自已有意買下他們家曾經擁有的那七英畝地。

「恐怕已經不能買了,」雷塞爾說,「地已經賣掉了。有人今天上午來過。非常抱歉告訴你這個消息,天道。」

「是的,」奧萊說,「我們很抱歉。」

日本人愣在那裡。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所以奧萊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賣了?」他說,「已經賣了?」

「是的,」雷塞爾說,「已經賣了。我們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全部都賣了?」日本人問道。

「是的,」雷塞爾說,「我們很抱歉。我們甚至都還沒時間把告示牌取下來。

宮本天道臉上僵硬的表情好一會兒都沒變過來。

「誰買去了?」他說,「我想去和他們談談。

「埃塔·海因的兒子卡爾,」雷塞爾說,「他大概十點鐘來的。」

「卡爾·海因。」日本人說,聲音里含着一絲憤怒。

奧萊建議宮本天道去找卡爾·海因談這件事。或許有辦法。

雷塞爾擺了擺手,緊攥着自己的圍裙擦着手。「我們已經把地賣掉了,」她充滿歉意地重複說道,「奧萊和卡爾已經握手成交了。我們已經收了定金,必須履行協議。地已經賣掉了。我們很抱歉。」

日本人站起來。「我應該早點來的。」他說。

第二天卡爾又來了——雷塞爾打電話告訴了他宮本天道的事,讓他來把倉庫上的牌子拿下來。奧萊拄着拐杖,站在下面,告訴他日本人來的事。他還記得,卡爾很關心其中的細節。他點點頭,仔細地聽着。奧萊·喬金森把一切都告訴了他——關於日本人失禮的樣子,關於他聽到自己想要的地已經賣掉的時候臉上莫測的表情。卡爾·海因不停地點着頭,然後拿着告示牌從梯子上下來。「謝謝你告訴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