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十章 · 1 線上閱讀

阿爾文·胡克斯繞過他的桌子,重新以他緩慢、流暢的步伐在地板上來回走動,他幾乎一上午都是這樣的姿態。「海因太太,」他說,「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你搬到了友睦港?」

「是的。」

「你丈夫剛去世不久?」

「是的,也沒錯。」

「你覺得沒有了他你自己無法把地種下去?」

「是的。」

「所以你搬到友睦港去住,」阿爾文·胡克斯說道,「確切的地址是哪裡,海因太太?」

「在主大街,」埃塔說道,「就在洛蒂·歐普斯威格商店上面。」

「洛蒂·歐普斯威格?那個服飾商店?」

「是的。」

「你住的是一套大公寓?」

「不,」埃塔說,「只是一個單室套。」

「服飾商店上面的一個單室套,」阿爾文·胡克斯說道,「那麼你住的是一個單臥室的公寓。我可以問問每個月的租金是多少嗎?

「二十五美元。」埃塔說道。

「一套二十五美元一個月的公寓,」阿爾文·胡克斯說,「你現在還住那兒嗎?現在的住處還是那兒?」

「是的。」

「還是每個月付二十五美元?」

「不是,」埃塔說道,「是三十五美元。價錢從一九四四年之後就漲上去了。」

「一九四四年,」阿爾文·胡克斯重複道,「就是你搬進去的那年?你把宮本的那份錢寄給他並搬到友睦港的那一年?」

「是的。」埃塔說。

「海因太太,」阿爾文·胡克斯停下腳步說道,「從那之後你還有宮本的消息嗎?我是說,自從你把他們的錢寄給他們之後。」

「我聽到過他們的消息。」埃塔說。

「聽到什麼消息?」阿爾文·胡克斯說。

埃塔咬着嘴唇想了一會兒;她用手搓了搓臉。「當時是一九四五年,」她最終回答說,「那個人出現在我門口。」她指着宮本天道說

「被告人?」

「是的。」

「他在一九四五年來到你家門口?來到你位於友睦港的公寓門口?」

「是。」

「他之前打過電話給你嗎?你知道他要來嗎?」

「沒有。就是突然出現了。就那樣。」

「一聲不吭就出現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是嗎?」

「是,」埃塔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海因太太,」公訴人說道,「被告跟你說他是為什麼事情而來的?」

「他想談談土地的事情,他說。一些關於我賣給奧萊的那塊地的事兒。」

「他確切地是怎麼說的,海因太太?你還記得嗎?為了這件案子你能回憶一下嗎?」

埃塔把手疊在一起放在膝上,看了宮本天道一眼。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他還記得那一切——那雙眼睛騙不了她。他站在她門口,穿得乾淨整齊,兩隻手緊握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當時是七月份,她的公寓裡熱得不得了;門口倒是涼快許多。他們看着對方,然後埃塔將雙臂交疊在胸前,問他想幹什麼。

「海因太太,」他說道,「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埃塔回答道。

日本人離開的那天,她沒有看見他——那是三年多以前,一九四二年——但是她清楚地記得他。這個男孩當時想給卡爾一根釣魚竿,她曾經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看見他在地里練習木劍。他是宮本家最大的孩子——她認得他的臉,但是卻記不得他的名字——他兒子曾經整天和他在一起玩。

「我回來三天了,」他說,「我想卡爾還沒回來吧。」

「卡爾去世了,」埃塔說道,「小卡爾還在和日本人打仗。」她瞪着站在她門口的這個人。「他們很快就要打贏了。」

「很快。」宮本重複道。他兩手鬆開,背到身後。「聽到海因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很難過,」他說,「我是在意大利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媽媽給我寫了一封信。」

「嗯,我在把你們的那份錢寄給你們的時候說了那件事,」埃塔回應道,「我在信里說卡爾死了,我不得不搬走,並且把地賣掉。」

「是的,」天道說,「但是海因太太,我父親和海因先生有個契約,是不是?不是說——」

「海因先生死了,」海因太太打斷道,「我必須得做個決定。那個農場我一個人經營不了,不是嗎?所以我把它賣給了奧萊,事情就是這樣。」她說,「你想談那塊地的事,就去找奧萊談。這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求你了,」天道說,「我已經和喬金森先生談過了。我上個星期三才回到島上,一回來我就去看看農場怎麼樣了。你知道,四處看看。喬金森先生在那兒,坐在拖拉機上。我們為這件事情談了一會兒。」

「那麼,好啊,」埃塔說,「那你和他談過了。」

「我和他談過了,」天道說,「他說我最好來跟你談。」

埃塔雙臂抱得更緊了。「哼,」她說,「那是他的地了,不是嗎?回去告訴他吧。告訴他我是這麼說的。你去告訴他。」

「他當時不知道,」天道說,「你沒有告訴他我們只要再付最後筆款,其中有塊地就是我們的了,海因太太。你沒有告訴他海因先生和——」

「他當時不知道,」埃塔說,「是奧萊這樣告訴你的嗎?他當時不知道——是嗎?難道我應該跟他說:『奧萊,有一家人跟我丈夫有個不合法的協議,讓我們轉讓七英畝土地給他們』?我應該這麼說嗎?他不知道。」埃塔反覆地說道。「這是我聽過的最荒謬的事情。難道我應該告訴來買我的地的人這塊地連帶了一個不合法的合同,把事情搞砸嗎?如果我這樣說會怎麼樣呢,嗯?事實是,你們這些人沒有兌現欠款。這才是事實。假設你們欠了銀行的錢。僅僅是打個比方。結果你們沒有還清欠款,你認為會怎樣?別人會一直等着你們?不會。銀行會把你們的地重新收回去,就是這樣。我所做的並不比銀行過分。我什麼也沒做錯。」

「你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日本人答道,「但是這不等於你沒做錯。」

埃塔眨了眨眼睛。她退後一步,把手放在門把手上。「你走開。」她說。

「你把我們的地賣了,」日本人接着說道,「你在我們不在的情況下把我們的地賣了,海因太太。你趁我們不在的時候占我們便宜。你——」

但是她已經把門關上了,所以沒聽見下面的話。卡爾惹來這麼大個麻煩,她心想,現在還得我來收拾這一切。

「海因太太,」當她把事情講述完的時候,公訴人阿爾文·胡克斯說道,「從那以後你還見過被告嗎?他還為土地的事情找過你嗎?」

「我還見過他嗎?」埃塔說,「我當然見過。在鎮上,在皮特森雜貨店,哪兒都能見到他……這不,今天在這兒又見面了。」

「你跟他說過話嗎?」

「沒有。」

「從來沒有?」

「沒有。」

「你們之間再沒溝通過?」

「我想沒有了。除非你想看着人家一直用怨恨的眼神瞪着你。」說完她又看了天道一眼。

「怨恨的眼神,海因太太?你指的是什麼?」

埃塔坐在證人席上,撫平了自己裙子的前擺,身體挺得更直了些。「每次我看到他,」她堅持說道,「他都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盯着我,臉上露出兇惡的表情。」

「我明白了,」公訴人說道,「這種狀況持續了多久?」

「一直都這樣,」埃塔說道,「從來沒停止過。我從來沒見他友善地看過我一眼,我看見他那麼多次一次都沒有過。總是眯着眼,給我一張兇巴巴的臉。」

「海因太太,」阿爾文·胡克斯說,「關於這件事你和你兒子提到過被告嗎?你告訴過小卡爾,宮本天道來過你家門口並且為你們家賣地的事跟您爭執過嗎?」

「我兒子知道這一切。他回來的時候,我告訴了他。」

「回來?」

「從戰場回來,」埃塔說道,「幾個月之後,大約是十月份,我想。」

「所以你那時候就告訴了他被告來到你家門口的事?」

「是的。」

「你還記得他當時的反應嗎?」

「記得,」埃塔說道,「他說他會關注這件事。他說如果宮本天道用怨恨的眼神看我的話,他會注意盯着他。」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說,「那他做了嗎?」

「做過。至少據我所知是的。」

「他對宮本天道有所提防?」

「是的,提防。他密切注意着他。」

「就你所知,海因太太,他們兩個之間有不友好的表現嗎?他們都是漁民,這一點是一樣的。正如你所說,他們少年時代是鄰居,但中間卻存在這場……糾紛。這場家庭之間關於土地的糾紛。所以,他們——被告和你的兒子,從一九四五年開始是處於友好還是不友好的狀態?」

「不,」埃塔說,「被告肯定不是我兒子的朋友。這不是很明顯嗎?他們是敵人。」

「敵人?」阿爾文·胡克斯說。

「卡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他希望天道能夠忘記他那七畝地的事兒,也不要再沖我吹鬍子瞪眼了。」

「當你告訴你兒子被告用怨恨的眼神看你的時候,他確切的反應是什麼,海因太太?」

「他說希望天道不要再那樣做。他說他必須盯着點天道。」

「盯着點,」阿爾文·胡克斯重複道,「他從宮本那兒看出來危險了嗎?」

「反對,」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打斷道,「要求證人推測她兒子的思想狀態和他的情緒狀態。他這是——」

「好吧,好吧,」阿爾文·胡克斯說道,「告訴我們你觀察到些什麼情況,海因太太。告訴我們你兒子對你說了什麼或他做了什麼——有沒有什麼事情表明他從宮本天道那兒看出來了某種危險?」

「他說他會盯着他點,」埃塔重複地說,「你知道,他會注意的。」

「你兒子有沒有說,他感覺到他必須對宮本先生提防一些?他對他有某種危險什麼的?」

「說過,」埃塔說,「他對他有所提防。每一次我告訴他那個男人瞪着我的時候,他都是那麼說的——他會盯着點兒。」

「海因太太,」阿爾文·胡克斯說,「你是否認為『家族宿仇』可以準確地用在你的家庭和被告的家庭上?你們兩家是仇敵嗎?你們之間是不是有宿仇?」

埃塔直視着天道。「是的,」她說,「我們就是仇敵。他們為了那七英畝地的事兒糾纏了我們快十年了。我的兒子就是因為這個而被殺的。」

「反對,」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證人正在推測關於——」

「反對有效,」菲爾丁法官同意道,「證人只需回答律師所提出的問題,不能進行任何進一步的推測。我再次要求陪審團成員無視她剛才說的最後一句話。證人剛才的言論也將從法庭記錄中刪除。我們繼續,胡克斯先生。」

「謝謝,」阿爾文·胡克斯說,「但是我想不到還有什麼要問的了,法官大人。海因太太,儘管今天的天氣如此糟糕,您還是來了,對此我非常感謝您。謝謝您在這麼個大雪天出庭作證。」他踮着一隻腳轉身;一個食指指向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該你了。」他說。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搖着頭,皺起眉頭。「只有三個問題。」他坐在那裡咕噥着說道,「我做了一些計算,海因太太。如果我算得沒錯的話,宮本家為了從你那裡買那七英畝地,一共花了四千五百美元——是不是?四千五百美元?」

「他們是想以這個價錢買下來,」埃塔說,「但是他們從來沒有付清過。」

「第二個問題,」內爾斯說,「當你在一九四四年去找奧萊·喬金森,告訴他你想把地賣給他的時候,每英畝的價錢是多少?」一千,」埃塔說,「每英畝一千元。」

「我想這樣一來四千五百美元就變成了七千美元,是不是?也就是說如果你把宮本的錢還給他,然後把地賣給奧萊·喬金森,等於這塊地的價值增加了兩千五百美元?」

「這是你的第三個問題嗎?」埃塔說。

「是的,」內爾斯說,「正是。」

「你的算法沒錯。是兩千五百美元。」

「那麼我問完了,謝謝你。」內爾斯答道,「你可以下來了,海因太太。」

奧萊·喬金森拄着一根拐杖從旁聽席上走出來。阿爾文·胡克斯為他支着雙向門,奧萊拖着腳走了過去,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放在後腰部位,拖着一隻腳,像只受傷的螃蟹,朝手捧《聖經》的艾德·索姆斯走去。當他走到的時候,他蹣跚着將拐杖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將它臨時掛在腰間。七月的一次中風使他一隻手變得顫抖。他當時正在他僱請的一群採摘者中間,分揀箱子裡的草莓,這時他感到腳下的地開始傾斜搖晃起來,整個上午一直纏着他的頭暈噁心的感覺也更加強烈了。奧萊跳起來,最後盡力掙扎了一下,想擺脫這種感覺,但是天仿佛都向他頭上壓過來,地也仿佛陷下去了一般,他一下栽倒在裝草莓的箱子裡。他躺在那裡眨着眼睛望着天上的雲,直到兩個加拿大印第安採摘工人架住腋窩將他拉了出來。他們把他放在拖拉機車斗里送到他家,將他像一具屍體一樣放在他家門廊上。雷塞爾搖晃着他,直到他咕噥了一聲,流出一些口水,見此情狀,她開始發瘋似的詢問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看到他明顯無力回答,便不再說話,只是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衝進屋裡打電話給賀拉斯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