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九章 · 3 線上閱讀

卡爾走出來的時候,她對他說道:「你們可以在這兒當着我的面談。我也有份兒。」

「你好,全一,」卡爾說道,「為什麼不進屋呢?」

埃塔把靴子脫了下來,跟着日本人進了廚房。

「請坐,全一,」卡爾說,「讓埃塔給你倒點咖啡。」

他盯着埃塔看了一眼,她點了點頭。埃塔從掛衣鈎上取下一件新的圍裙穿上,給咖啡壺灌上水。

「我們看到了通告,」卡爾說,「八天的時間根本不夠。八天的時間怎麼能安排好一切?這麼做不對。」他又說了一句:「這是不對的。」

「我們能怎麼辦呢?」全一說道,「我們只能用板條把窗戶釘起來一切都留下。如果你願意,海因先生,我的土地可以給你種。我們很感謝你把地賣給我們。現在地里的草莓已經種了兩年了,長勢很好。草莓的收成會很好的。請你把它們摘下來,賣給罐頭廠,錢你留着。不然它們都要爛在地里了,海因先生。對誰都沒好處。」

卡爾開始抓撓自己的臉。他坐在全一對面,撓着自己的臉。他看上去個頭高大、粗壯有力,而日本人個頭小、樣子精明。他們年齡相仿,但是日本人看上去更年輕,至少小十五歲。埃塔把杯子和杯托放在桌上,打開糖罐子。這一番開場的話說得好精明啊,她心想。以草莓相送,反正它們對他而言已經不值什麼錢了。真聰明。然後再談付錢的事兒。

「義不容辭,」卡爾說道,「那就我們來採摘。我義不容辭,全一。」

日本人點着頭。他總是點頭,埃塔想。他們就是這樣占據上風的——他們行動謹慎,想法卻很多,點着頭,什麼都不說,臉一直朝下;他們就是這樣把東西弄到手的——比如,她的七英畝地。「如果我和卡爾來幫你們摘草莓的話,你們打算怎麼付錢呢?」她站在爐子旁邊問,「不會——」

「你別插話,埃塔,」卡爾打斷她,「我們現在還不需要談這個。」他把注意力重新轉向日本人。「家裡人都好嗎?」他說,「大家都是什麼反應?」

「家裡很忙,」宮本說,「打包東西,準備行李。」他笑了起來;埃塔看見了他的大牙齒。

「我們能幫什麼忙嗎?」卡爾說道。

「你們把我們的草莓摘了。這就是幫大忙了。」

「我們能幫忙做點別的嗎?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埃塔把咖啡壺端到桌上。她看見宮本把帽子放在膝蓋上。卡爾是一個待客親切的主人,但是他已經忘記那件事了,不是嗎?這個日本人坐在這裡,帽子藏在桌子底下,好像尿濕了褲子一樣。

「卡爾,倒咖啡。」她大聲說道。她坐下來,整理自己的圍裙。她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放一會兒,」卡爾說道,「我們過會兒再喝。」

他們就這樣坐在那裡,小卡爾從廚房門口衝進來。他已經放學回家了。三點四十五分就已經到家了。他八成是跑回來的。他手裡拿着一本書——數學書,夾克上沾着青草漬,臉被風吹得通紅,還有些微汗。她看得出來他餓了,這一點像他父親,看見東西就吃。「儲藏室有些蘋果,」她說,「你去拿一個吃,卡爾。倒一杯牛奶,到外面去吃。這裡有客人,我們在說話。」

「我聽說了,」小卡爾說道,「我——」

他走進儲藏室。手裡拿着兩個蘋果走了出來。他走到冰箱那兒,拿出牛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他的父親拿起咖啡壺,給宮本的杯子倒滿,然後給埃塔倒,然後是自己。小卡爾看着他們,一手拿着蘋果手拿着牛奶杯去了客廳。

「你去外面吃,」埃塔喊道,「不要在這兒。」

男孩走回來,站在門口。一個蘋果已經被他咬了一口,杯子裡的牛奶已經喝完了。他的個子差不多像他父親一樣高大了。他十八歲。很難想象他的塊頭有多大。他又咬了一口蘋果,「天道在家嗎?」他問。是的,他在家。」宮本回答道,「他剛回去。」他笑着說。

「我到你家去。」小卡爾說。他穿過廚房,把杯子放在水槽里。他砰的一聲撞開廚房的門出去了。

「回來帶上你的課本!」埃塔喊道。

男孩跑回來,上樓取了他的書。他走進儲藏室,又拿了一個蘋果,搖着手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我會回來的。」他喊道。

卡爾把糖罐子朝日本人面前推了推。「加點糖,」他說,「還有奶油,喜歡的話也來點兒。」

宮本點點頭。「謝謝,」他說,「非常好。加點糖就行了。」

他加了半勺糖進去攪拌着。他小心翼翼地用完勺子,把它放在杯托上,然後便等在那裡,直到卡爾端起自己的杯子,他才跟着端起杯子啜了一小口。「不錯。」他說。他朝埃塔看了一眼,對她笑了笑——微微地一笑,點到即止。

「你的孩子現在長成大個子了。」他說。仍舊微笑着。然後他低下頭。「我想把錢付清。還有兩筆錢就都付清了。今天我帶了一百二十美元。我——」

老卡爾搖着頭。他放下咖啡,繼續搖着頭。「絕對不行,」他說,「絕對不行,全一。我們到時候把你的草莓收上來,到今年七月份看看收成再說。或許到那個時候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或許……你們去哪兒?他們會給你工作做的吧。誰知道呢?去了就知道了。但是,關鍵是,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把你們的積蓄拿走,全一。現在談都不要談這個。」

日本人把一百二十美元放在桌上——許多十元的,一些五元的,還有十張一元的;他把它們排成一個扇形。「請你收下這個,」他說,「我到了地方之後還會再寄給你。我還會付錢。可能錢不夠,你還有今年七英畝草莓的收成。然後,十二月份的時候,還有一筆錢要付清。是不是?還有一筆。」

埃塔雙臂交疊在胸前;她就知道宮本不會白白地把草莓給他們的!「你的草莓,」她說,「我們能收到多少錢呢?畢竟在七月份之前誰都不知道價格。好吧,就算你的草莓長勢很好,就像你說的,種了兩年了。一切順利。我們找到人幫忙除草。沒有沫蟬,光照很好,一切都好,草莓也結出來了,植株狀態良好。那麼,除去我們請人的錢、化肥的投入,你那些草莓興許能值個兩百塊錢?那還得年成好、價錢好,一切都沒事兒,對不對?但是假如碰到壞年成呢?或者一般的年成。草莓生了黴菌病,雨水太多,一堆麻煩的事兒——現在我們按一百美元,或許一百二十美元的草莓來算。好嗎?然後呢?我告訴你吧。這還不夠你那筆錢,二百五十美元。」

「你們拿上這個,」全一把錢摞在一起,推到她面前,「這是百二十美元。草莓算一百三十美元,這就夠下一筆錢了。」

「還以為你要把這些草莓送給我們呢,」埃塔說道,「你來的時候不是說把草莓送給我們的嗎?你不是說讓我把它們賣給罐頭廠,得到的錢讓我們留下來的嗎?現在你說它們要抵一百三十美元。」她伸手拿過他疊得整齊的那把錢,一邊說一邊數着,「那一百三十美元還指不定能不能拿到手,加上提早付款,本來七月付的錢提早到三月付,期間也有變數和風險吧?這就是你來這兒的打算?」

日本人定定地看着她。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碰他的咖啡。他的表情變得嚴肅、冷峻起來。她看得出來他很氣憤,他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憤怒,不讓它爆發出來。他很傲氣,她想。我就要戳穿他,他還在假裝。別來這一套,她心想。

埃塔不再數錢,把那沓錢放在桌上,重新雙臂交疊在胸前。「再來點咖啡?」她問。

「不,謝謝你,」日本人答道,「請你把錢收下。」

卡爾的大手從桌上移了過去。他的手指按在錢上,把它推到日本人的咖啡面前。「全一,」他說,「我們不會收這筆錢的。不管埃塔怎麼說,我們都不會收。她對你有些失禮,我為此向你道歉。」他看了看埃塔,埃塔也看着他。她知道他心裡的感受,但是這無關緊要——她就是要讓卡爾知道事情的真相,讓他知道自己是怎樣被人愚弄的。她是不會低頭的。所以她也反盯着他看。

「對不起,」日本人說道,「非常對不起。」

「我們擔心接下來的這個採摘季,」卡爾說道,「你們到了你們要去的地方就寫信給我們。我們會把你的草莓收上來,然後回信給你,到候再作打算。我看,這事兒我們只能邊走邊瞧。無論如何,你都能把錢付清,或許在路上,長遠地看,所有的事物都會按照本來應該的樣子進行的。一切都會變成我們滿意的樣子。但是現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慮。我們現在不應該為了錢的事兒跟你喋喋不休。你現在除了這個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如果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儘管跟我說,全一。」

「我一準備好錢,」全一答道,「就想辦法寄給你。

「好。」卡爾說着伸出了手。日本人伸出手與他握了握。

「謝謝,卡爾,」他說,「我會付錢的。不要擔心。」

埃塔望着全一。她突然發現他幾乎沒有變老——她無比清楚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十年來,他和他們在一塊土地上勞動,他依舊眼神清流澈、後背挺拔、皮膚也不鬆弛、腹部平坦而結實。十年來他和她在同一塊土地上勞動,而他一點兒也沒有變老。他的衣服乾淨整潔,身姿挺拔,棕色的面孔看上去很健康。所有這一切都令他更加神秘,這是他和她的不同之處。他知道如何抵抗衰老,而她——埃塔卻日漸疲憊和憔悴——這是他秘而不宣的東西,藏在他的面容背後。或許是日本宗教使然,她想,或者興許是他的血統使然。一切似乎都無從知曉。

她站在證人席上,回憶起那天晚上小卡爾拿着一根竹釣魚竿回到家的情景。她看到他進門的時候頭髮被風吹得蓬亂。他個頭高大,年輕,像一隻大丹犬,興沖沖地走進她的廚房。她的兒子已經長成一個大小伙兒了。

「瞧瞧這個,」他對她說,「宮本借給我的。」

她正在水槽邊削着土豆皮,準備做晚飯。他開始跟她講述。他說這是一根很好的釣魚竿,用來釣海星簡直易如反掌。這杆子是仁司先生用斯普利特竹子做的,箍圈光滑,用絲綢包裹着。估計他正盤算着帶上這魚竿,讓埃里克·伊弗茨或者別的哪個朋友划着獨木舟和他一起去約魚呢。爸爸在哪兒?他迫不及待地想拿去給他看。

埃塔一邊削着土豆皮,一邊對兒子說着自己不得不說的話:把釣魚竿還給日本人,他們欠我們的錢,拿了這根釣魚竿就說不清了。

她回憶起當時她兒子看着她的神情。他一臉的不高興,想把釣魚竿藏起來。他那受了挫折的樣子像是一個大塊頭的、步伐沉重的草莓農民——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他默不作聲,腳像黏在了地上一般不肯挪動。這孩子說話像他父親,行動也像他父親,但是他眉毛很濃,耳朵小,眼睛中有些她的神韻。這孩子不完全是卡爾的。這也是她的孩子,她感覺到。

「你回去,馬上把這個還給他!」她用削皮器指着他,又說了一遍。如今她站在證人席上,明白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感覺沒錯。小卡爾把釣魚竿送回去了,幾個月之後,他去打仗了,後來他又回家了,再後來那個日本男孩殺了他。她對他們的判斷一直沒有錯;而卡爾,她的丈夫,是錯的。

後來他們沒有兌現他們的租金,她對阿爾文·胡克斯說。就是這樣。根本沒再見過他們。她後來把地賣給了奧萊·喬金森,把他們之前付的錢都寄到加利福尼亞。每一分錢都還給了他們。她在一九四四年的聖誕節搬到了友睦港。她本想,事情就這樣結東了。但是,她這一次似乎犯了個錯誤:只要發生金錢上的關係,你就不可能跟一個人斷去聯繫。因此,她告訴法庭,她的兒子是被宮本天道謀殺的。她的兒子死了,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