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九章 · 2 線上閱讀

埃塔再次轉身面朝水槽。這好像完全不是卡爾!她想。卡爾喜歡在地里走來走去,和採摘工人聊天,品嘗自己的草莓,咂着嘴巴,吸着煙斗,去鎮上買一袋釘子。他還喜歡參加草莓節委員會,給花車評分,幫忙烤鮭魚。他以全副精力物色和購買新的好地,勸說友睦港的人為詹森西港的舞榭捐贈木料。他同時參加了美生會和奧德費羅共濟會 [2] ,在格蘭其分會幫忙保管記錄。他傍晩的時候站在採摘工人的棚屋裡和日本人閒聊,和印第安人同聲出氣,看着女人們織毛衣等物件,和男人們暢談草莓農場建立前的舊時往事。那才是卡爾!採摘季節結束的時候,他會去他們告訴他的人跡罕至的古蹟中遊蕩,尋找那些箭鏃和枯骨、蚌殼之類的東西。如果有老酋長和他一起去,他們就會帶着一些箭鏃回來,坐在門廊上吸着煙斗,直到凌晨兩點。卡爾會和他一起喝些朗姆酒。埃塔在臥室里能聽到他們喝酒的聲音,他們兩個都喝醉了。她睜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聽着夜裡的聲音,她聽到他們喝酒的聲音,聽到馬打響鼻,還聽到酋長不停地講着圖騰柱和獨木舟的故事,還有他參加過的一次炫財冬宴。在冬宴上,有其他部落酋長的女兒們結婚,而這位講故事的老酋長自己則贏了一場擲長矛比賽;第二天另一個酋長突然在睡夢中死去了,就好像他死了他女兒才結婚一樣。其他人不知道出於什麼可怕的原因,在他的獨木舟上鑿了個洞,把他塞在裡面,然後吊到一棵樹上。

[2] 美生會( Masons)和奧德費羅共濟會(Od-flow)都是西方的共濟會。

埃塔凌晨兩點的時候穿着睡袍來到門口,讓酋長回家去,當時已經很晚了,天上有星星可以照路,她不喜歡家裡有朗姆酒的味道。

此時她站在廚房門口,手臂抱在胸前,準備結束這場談話。「好吧,」她對卡爾說,「你是這個家裡當家的,你穿上褲子,去把我們的地賣給日本人,然後看看會是什麼結果。」

復庭之後,在阿爾文·胡克斯的要求下,埃塔解釋說他們商定的方案是先付五百美元,然後訂立一個為期八年的「先租賃後轉讓」的合約。卡爾每六個月收取二百五十美元,分別在六月三十日和十二月三十一日付清,每年按百分之六點五計算利息。契約一份由卡爾持有,另一份歸全一,第三份留給前來審查的人看。在一九三四年,埃塔說,宮本無論如何都還無法真正擁有土地。他們是從日本來的,他們夫婦倆都出生在日本,法律是禁止他們擁有土地的。卡爾仍然在名義上擁有這塊土地,幫他們持有着,如果有人來查就說土地是租給他們的。她沒有想到這一點,卡爾卻想到了——她只是負責跟蹤,看着錢進進出出,確保利息計算正確。她從來沒有幹過這些事情。

「請稍等。」菲爾丁法官打斷道。他整理了一下袍服,朝她眨了眨眼睛。「抱歉我打斷一下,海因夫人。法庭關於這件事有些說明。請原諒我打斷你。」

「好的。」埃塔說。

菲爾丁法官朝她點了點頭,然後將注意力轉向陪審團。「我們將跳過公眾席上的交頭接耳,」他開口說道,「胡克斯先生和我可能要商量一會兒,但是如果我這樣做,則毫無疑問地——我要打斷證人的話,以解釋一個法律概念。」

他揉了揉眉毛,喝了一些水,放下手中的眼鏡,開始說話:「證人提到了華盛頓州一條已經失效的法令,根據這條法令,在證人所提到的那個時期,一個非公民身份的外國人擁有不動產屬於非法行為。這條法令同時規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法和途徑替外國人或非公民持有不動產。而且,據我所知,在一九〇六年,聯邦司法部長命令所有聯邦法院不得批准日本僑民為自然公民。因此,在嚴格的法律意義上,日本移民是不可能在華盛頓州擁有土地的。海因太太剛才告訴我們,她已故的丈夫與被告已故的父親合謀達成了一項協議,但除非對這些法令進行極其寬鬆的解釋——儘管這是雙方都滿意的,否則這項協議並不能成立。他們繞開了這條法令。不管怎樣,證人的丈夫與被告的父親訂立一項所謂的「租賃』協議,隱瞞了實際購買行為。買方交付了一筆定金,雙方又簽訂了一份假的契約以備政府檢查。這些契約,實際上連同海因太太提到她丈夫和『買家』所持有其他契約,都一同成為本案的州證物,當然你可以取回。正如海因太太指出的那樣,一切事件的引發者如今都已經不在人世,所以我們無法追究他們的責任。如果律師或證人還有任何需要進一步澄清的問題,他們可以繼續詢問。」法官又補了一句,「但是,」他說,「請大家注意,本法庭不再討論是否違反本州如今已經失效的《外國人土地法》的問題。胡克斯先生,你可以繼續了。」

「我還要說一件事。」埃塔說道。

「當然可以,請講。」法官回答道。

「他們日本人是不能擁有土地的,」埃塔說,「所以我不明白宮本他們家的人怎麼會認為他們擁有我們的土地的。他們——」

「海因太太,」法官說道,「請再次原諒。抱歉地打斷您一下。但是我必須提醒你宮本先生在本案中被控謀殺罪,這是第一位的,這也是本法庭所關注的焦點,任何有關土地的合法擁有權的爭議必須由民事法庭來解決。所以請你自我約束,只回答律師向你提出的問題。胡克斯先生,」法官說道,「請繼續。」

「謝謝。」阿爾文·胡克斯答道,「在此我要鄭重指出,證人只是試圖重建有關其土地所有權的事實,以正面回應質詢中的問題。而且這些信息對本案至關重要,清楚地描述被告與證人之間的合約將有助於分析被告實施謀殺的動機所在。因此——」

「可以了,」菲爾丁法官說道,「你已經做完起始陳述了,阿爾文。我們繼續吧。」

阿爾文·胡克斯點了點頭,又開始踱起步來。「海因太太,」他說,「讓我們]倒回去一下。如果像您所說的,法律根本就不允許宮本擁有土地,那他為什麼要簽訂這個買賣契約呢?」

「這樣他們就可以付錢給我們,」埃塔說道,「如果他們是公民,法律就會允許他們擁有土地。宮本家的幾個孩子都出生在美國,所以他們是公民,我想。當他們二十歲的時候,土地就可以轉到他們名下去——法律規定他們可以那樣做,把土地掛到他們名下,等他們長到二十歲。」

「我明白了。」阿爾文·胡克斯回答道,「那麼也就是說,他們——被告宮本的一家人,在一九三四年的時候還沒有一個孩子是滿二十歲的,是嗎,海因太太?據你所知是這樣嗎,太太?」

「老大就坐在那兒。」埃塔說着,一個手指指着宮本天道,「他當年應該是十二歲,我猜。」

阿爾文·胡克斯轉身朝被告看了一眼,仿佛不確定她所指是不是他。「你是指被告?」他說,「一九三四年的時候?」

「是的,」埃塔說道,「被告。這就是租約定為八年的原因。八年之後,他就二十歲了。

「也就是一九四二年。」阿爾文·胡克斯說。

「一九四二年,是的。」埃塔說道,「到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的時候他就二十歲了,他們將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付清最後一筆錢,然后土地就將轉到他名下去,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應該是?」阿爾文·胡克斯說道。

「他們沒付最後一筆錢,」埃塔說,「實際上,最後有兩筆錢沒有付清。他們一直沒來付。最後兩筆。本來一共要付十六筆的。」

她雙手抱在胸前。她閉上嘴,等着。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咳嗽了起來。

「現在,海因太太,」胡克斯說,「當他們一九四二年沒來付最後兩次款的時候,你們是怎麼做的呢?」

她一時沒有回答。她揉了揉鼻子,手臂換了個姿勢。她回想起,有一天下午,卡爾回到家,手裡拿着一張在友睦港撿來的通告。他坐在桌旁,將通告在面前攤開,一字一句地看着。埃塔也站在他身後看着。

上面寫着——「給生活在以下地區的所有日本人後裔的通告」,通告上列出了安納柯蒂斯和貝靈厄姆、聖胡安和聖佩佐,以及斯卡基特谷中的許多其他地名;其他的她都不記得了。反正這個通告就是告訴日本人,他們必須在三月二十九日中午離開。他們將在第四軍團的監督下搬走。

埃塔扳着手指頭算了一下。日本人只有八天時間。他們可以帶上被褥、床單、洗浴用品、備用衣物、刀子、勺子、叉子、盤子、碗、杯子。他們必須把自己的東西整整齊齊地打好包,每樣東西上都寫好自己的名字。政府會給他們一個號碼。這些日本人能夠隨身帶上自己能帶的物品,但是寵物除外。政府承諾會保管他們的家具。家具必須保留在原處,日本人必須在三月二十九日上午八點到友睦港的一個集合點報到。政府將提供運輸。

「上帝啊。」卡爾說道。他搖着頭,拇指按在那張通告上。

「今年請不到摘草莓的人了,」埃塔說,「或許應該到安納柯蒂斯去請幾個中國人來,日本人都走了。」

「有的是時間來準備這事兒,」卡爾說,「上帝啊,埃塔。」他還是搖搖頭。

卡爾一鬆手,通告紙便自行卷了起來。「上帝啊,」他重複道,「八天。」

「他們會把各種東西賣掉,」埃塔說,「你等着看吧。他們的小裝飾物、罐子、平底鍋。許多人都會在院子裡把東西擺出來賣——你等着瞧吧。這些人就是這麼處理東西的——以最快的速度把東西賣出去,不管買主是誰,迅速脫手。」

「那人們也會趁此占便宜。」卡爾一邊說,一邊繼續搖着自己的大腦袋。他坐在那裡,手臂撐在桌子上。她馬上知道他要去吃東西了,而且將把她的廚房弄得滿是麵包屑。他那樣子仿佛此生就是為了吃東西而來的,好像食物是他的敵人似的。「這太糟糕了,」他說,「這麼做不對。」

「他們是日本人,」埃塔答道,「我們在和他們打仗。總不能讓一些間諜待在我們周圍吧。」

卡爾搖着頭,沉重的身軀在椅子裡轉過來,面朝着她。

「我們都不對,」他平靜地對埃塔說,「你和我,我們這麼做就是不對。」

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她還是沒有接茬兒。不管怎樣,他以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她也沒太在意。

埃塔手撐在臀部,向他表明她對這些事情的態度,但是卡爾的目光沒有移開。「作為基督徒應該有點同情心吧,」他說,「親愛的,埃塔。難道你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她出去了。她還要除草,還要去餵豬。她走進雜物房,把圍裙掛在掛衣鈎上,坐下來穿靴子。就當她坐在那裡,一面費勁地穿着靴子,一面心裡擔心着卡爾說的話——關於那件他們意見不合的舊事——的時候,宮本全一出現在門口,他脫下帽子,點了點頭。

「我們聽說了你們的事。」她說。

「海因先生在家嗎,海因太太?」宮本一邊說一邊拿着帽子在自己腿上拍打了幾下,放到身後。

「在,」埃塔說,「他在家。」

她從雜物房探出腦袋,大聲地喊着卡爾。「有人來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