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八章 · 3 線上閱讀

草莓季開始了,早晨五點半的時候,伊什梅爾在南海灘那被寂然無聲的香杉樹所蔭蔽的林間小道上看見了初枝。他們都要去新田先生家幹活——他付的錢是島上所有草莓農場主中最高的——三十五美分一筐。他走在初枝後面,手裡拿着午餐。他趕上去打招呼。兩個人都沒有提及兩個星期前在海灘上接吻的事。他們靜悄悄地走在小路上,初枝說他們有可能會看見正在吃蕨須的黑尾鹿。她前一天早上看見過一頭母的。

順着小路快到海灘的時候,漿果鵑樹開始向着潮水的方向歪斜生長。纖細而盤曲,橄欖綠、棕紅、深紅和灰色,寬闊、油亮的樹葉和天鵝絨般光滑的漿果壓彎了樹枝,在海灘的岩石和泥沼上投下影子。初枝和伊什梅爾驚起了一隻棲息的青鷺,它的羽毛顏色和泥沼十分接近:它鳴叫了一聲,張開翅膀飛走了。雖然是驚惶之中飛起,但它的姿勢依然優雅,它飛過米勒灣,滑翔着停到了遠處一棵樹枯死的樹頂上。

小路在海灣盡頭蜿蜒,然後轉入一片被稱為魔鬼窪的草地——地上騰起的霧氣籠罩着草地里的草莓和刺人參,草地里低洼濕冷——之後又在香杉和雲杉樹影間爬上山坡,再向下延伸入中央谷中。這裡的幾個農莊都古老而多產——有安德烈亞森家的、奧爾森家的、麥可居里家的、科克斯家的;他們用公牛耕地,這些公牛是聖佩佐舊時為了拖運木材而引進的那批牛的子孫。這是些身形龐大、脾氣暴躁的古老生物,伊什梅爾和初枝停下來,看着一頭公牛在籬笆樁子上蹭着後臀。

他們到新田家的農場的時候,那些加拿大印第安人已經在忙碌了。新田太太是一個身材玲瓏,腰比罐頭瓶還細的女人。她頭頂摘草莓時戴的草帽,像只蜂鳥般在草莓壟間跑上跑下。她像她丈夫一樣嘴裡鑲滿了金牙,當她笑的時候,陽光便照得她的齒間金光閃閃。下午的時候,她坐在一張帆布傘下,用手掌扶着額頭,手指間夾着一支鉛筆,面前的一個香杉木的板條箱上擺着她的賬本。她手寫的字簡直無法挑剔——她的賬本上記滿了娟秀、柔和的數字。她像一個法院抄寫員般小心翼翼地記錄着,不時地削一下鉛筆。

伊什梅爾和初枝分別和自己的朋友們在一起採摘。農場非常大,所以在採摘季節的高峰時期租了一輛破舊的校車,把工人們載到塵土飛揚的農場門口。田野間瀰漫着一種狂歡的氣氛,因為在採摘的人群中來了一群剛剛從學校放假的歡快的孩子。聖佩佐的孩子喜歡在田間勞動,部分是因為它提供了一種社交生活,部分是因為它使人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夏天照常就應該到地里去幹活。高漲的熱情,草莓在舌頭上的味道,輕鬆的談話,還有想到拿到錢之後可以去買汽水、爆竹、魚餌和化妝品,這些都吸引着人們往新田家的農場走去。一整天,孩子們都一個個蹲伏在地里,在烈日的炙烤下弓身勞作。許多浪漫的愛情都在這裡開始和終結;孩子們在田邊接吻或者一起穿過樹林走路回家。

伊什梅爾在三壟之外的地方看着初枝幹活兒。她本來綁好的頭髮很快就鬆散了,鎖骨處開始滲出一層細小的汗珠。初枝摘草莓的動作十分嫻熟,向來以快速和高效而聞名;她只需要別人採摘一筐半的時間就可以摘滿兩筐。她和朋友們—一六七個日本女孩,一起蹲在壟間,臉被草帽遮擋着,就算伊什梅爾拎着一滿筐草莓從她身邊走過,她也不會跟他說一句話。她的採摘動作不徐不疾,片刻不停,伊什梅爾又拎着一個空筐從她身邊走過,想知道她對手上的活兒有多麼專注。他走到自己的採摘點,繼續蹲在三壟開外的地方,試圖集中精力做自己的工作。當他拍頭看時,她正在將一顆草莓送入口中,於是他停下來看她吃草莓的樣子。初枝轉過頭,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但是他無法從中辨別她的感情,在他看來她完全是出於偶然望了他一眼;並無任何意思。她將目光轉向別處,淡定而從容地吃下另一顆草莓,然後活動了一會兒腰腿,又回到有條不紊的工作中去了。

下午晚些時候,大約四點半,厚重的雲層籠罩在草莓地上空。明淨的六月陽光變得柔和灰暗,微風開始從西南方向刮來。人們幾乎能夠聞得到大雨將至的氣息,一股涼意襲來,緊接着第一滴雨就下來了。空氣變得厚滯,突如其來的大風將草莓地旁邊的香杉樹的樹尖兒和樹枝颳得東搖西擺。采草莓的人們急急忙忙地抓起自己最後一筐草莓,排隊等待着,新田太太坐在傘下,在他們的名字旁邊做好記號然後把錢付給他們。採摘者們伸長了脖子看着天上的烏雲,有的伸出手掌去試探雨的大小。最開始,只有幾滴雨打在他們]周圍的地上,激起一小圈一小圈的塵土。隨後,天空仿佛被捶破一個洞,一場夏季海島的大雨瓢潑而至,傾瀉在人們臉上,採摘者們開始尋找各種避雨之處——穀倉的門口、汽車、草莓儲藏棚、香杉樹林。有些人站在那裡,將淺筐舉於頭頂,讓那些採摘來的草莓承受着雨水。

伊什梅爾看到初枝穿過新田家的地勢較高的草莓地,鑽進香杉樹林,向南面跑去了。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跟了過去,起初他任由大雨淋身,慢慢地跑着穿過了草莓地——他已經渾身濕透了,所以有什麼關係呢?而且雨水暖暖的,打在臉上很舒服——後來,他開始快跑穿越樹林。南海灘的小路兩邊都是鬱鬱蔥蔥的香杉樹,在陣雨中是一個極佳的去處,伊什梅爾想和初枝一道走回家,就算一句話不說也沒關係,只要這是她想的。但是,當他在麥可居里的衣場下邊看到她的時候,他突然慢下來,以走路的速度跟在後面,保持着五十碼的距離。雨聲能把他的一切聲音都掩蓋掉,況且,他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他只要能夠看着她就心滿意足了,不管是在草莓地里還是當他躲在香杉樹段後面看着她收拾家裡晾曬的衣物的時候。他決定跟在後面,聽着雨水敲打在樹上的聲音,看着她順着蜿蜒的小路跑回家。

當小路延伸到米勒灣的海灘的時候——那裡有一堵花期剛過的金銀花牆,點綴着一些美洲大樹莓,還有一些野生玫瑰意興闌珊地綻放其中——初枝就近穿入香杉樹林。伊什梅爾跟着她穿過一個長滿蕨類植物的小溪谷,白色牽牛花點綴在森林中。一段倒下的香杉樹上纏繞着常青藤,正好像座橋似的架在溪谷上;她順着它滑下,眼前出現一條與清淺的小溪並行的小道。三年前他們曾經坐着浮木船在這條小溪漂流過。這條小道拐了三個彎,初枝從一段枯木上越過溪流,走到香杉山坡的半山腰,然後鑽進了一棵中空的樹——他們九歲的時候曾經在這個樹洞裡一起玩耍。

伊什梅爾冒着雨蹲在樹枝下方,盯着樹洞入口看了半分鐘。他的頭髮濕漉漉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弄明白她怎麼會跑到這兒來;他都已經忘記這個地方了,這裡離他家足有半英里多遠。他回憶起來他們曾經把乾苔墊在腿下面,無所事事地坐在樹洞裡,抬頭望着外面。樹洞口可以跪着爬進去,但是不能站起來,然而洞內的空間卻足可供他們躺在裡面。他們曾經和別的孩子一起來這兒玩,把這兒想象成他們的藏匿所。他們用小刀把榿木棍子削尖,作為抵禦外敵的武器。樹洞裡堆着一大堆箭,起初,這是用來對付想象中的敵人的;後來卻變為他們之間相互作戰的武器。他們用麻線和紅豆杉樹做成微型的弓,把空心的香杉樹作為堡壘,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相互射擊。伊什梅爾蹲在那裡,回憶着他們在這片山坡上玩打仗的情景,他們最終趕走了賽弗斯頓女孩,後來又趕走了今田姐妹;正在出神的時候,他看見初枝在中空的香杉樹的樹洞口看着他。

他也正好看見她;躲藏已經沒有意義了。「進來吧,」她說,「外面濕。好。」他回答道。

進到洞裡,他跪在乾苔上,襯衫上還滴着水。初枝穿着濕透的夏裙坐在乾苔上,采草莓時戴的寬邊草帽放在一旁。「你跟蹤我,」她說,「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的,」伊什梅爾道歉道,「我有點兒不知不覺地就跟着你來了。我本來是要回家的。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我看到你拐彎兒,然後就……就有點兒不由自主地。抱歉,」他補充道,「我就跟着你走了。」

她摸了摸耳後的頭髮。「我渾身都濕了,」她說道,「濕透了。」

「我也是。這兒感覺挺好。好歹這兒還是乾的。還記得這個地方嗎?這兒有點兒熟悉的味道。」

「我一直來這兒,」初枝說,「我到這兒來想事情。沒別的人來這兒我幾年都沒見過別人來。」

「你來這兒想些什麼事情?」伊什梅爾問道,「我是問,當你在這兒的時候,都想些什麼?」

「我不知道。各種事情。你知道,這就是個沉思冥想的地方。」

伊什梅爾俯臥下來,用雙手撐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雨。樹洞裡感覺很私密。他感覺他們在這裡面永遠也不會被人發現。周圍的樹壁是光滑的金黃色。令人驚奇的是,綠色的光線居然透過香杉樹林照進來了。雨水打在上面的樹葉上,也打在劍蕨葉上,每一滴雨水落下來,劍蕨葉都隨之顫動。因為下雨的關係,這裡顯得更加隱秘;沒有人會跑到這兒來並發現樹洞裡的這兩個人。

「抱歉那天在海灘上吻了你,伊什梅爾說道,「讓我們忘記那件事兒吧。就當它從來沒發生過。」

初枝一開始沒做任何回答。初枝似乎並不想回答。伊什梅爾總是想說些什麼,儘管老是詞不達意,而她卻好像具有一種令他無法參透的保持沉默的法門。

她拾起自己的草帽,看着它,眼睛不再看着伊什梅爾。「不要感到抱歉,」她低着眼睛說道,「我並沒感到不舒服。」

「我也沒有。」伊什梅爾說道。

她仰面躺在他旁邊。綠光照在她臉上。他想把自己的嘴貼在她嘴上,並且一直這樣保持下去。他現在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做而不必內心愧疚了。「你覺得這是錯的嗎?」她問道。

「別的人是這樣覺得的,」伊什梅爾答道,「你的朋友們,」他說道,「還有你爸媽。」

「你的朋友也會這樣嗎,」初枝說道,「你的爸媽也會這樣覺得嗎?」

「你的朋友和爸媽可能這種看法更強烈一點兒,」伊什梅爾說道,「如果他們知道在這兒,在這樹洞裡……」他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你爸爸或許會拿把大砍刀殺了我的。他會把我剁成一塊一塊的。」

「也許不會,」初枝說,「但是你說得也沒錯——他會非常生氣的。他會生我們倆的氣,因為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

「但是我們現在在做什麼?我們只是在說話而已啊。」

「畢竟,」初枝說,「你不是日本人。而我單獨和你在一起。」

「這沒什麼關係。」伊什梅爾說道。

他們在香杉樹里並排躺着說話,直到一個半小時過去。然後,他們又一次接吻了。他們覺得在樹洞裡接吻非常舒服,便又在接吻中度過了半個小時。外面下着雨,身下墊着柔軟的乾苔,伊什梅爾閉上眼睛,鼻子深深地吸氣,全身心地聞着她的氣息。他告訴自己,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快樂過,同時他也感到一種痛楚,因為這種快樂真實地發生了,而且不管他將來活多長,都不會再有如此快樂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