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八章 · 2 線上閱讀

從那之後接下來的十天裡,伊什梅爾一邊幹活——零工散活兒、除草、擦窗——一邊擔心着今田初枝。他心緒不寧,覺得初枝在有意地避免到海灘那兒去,漸漸地他變得沉悶陰鬱起來。他為弗達·卡米高太太給覆盆子搭的架子固定好了支索,把她那陰涼的工具房裡的東西整理了一下,還將她的香杉木柴火捆好——他一邊做事一邊滿腦子想着初枝。他幫鮑勃·第莫斯把他的小房子上的油漆刮掉了,還和赫伯特·克勞太太一起為花床除草。赫伯特·克勞太太是一個喜歡侍弄花草的人,經常盛情款待伊什梅爾的媽媽。這會兒,她坐在一隻護膝上,拿着一把楓木柄的耙子在伊什梅爾旁邊除草,時不時地停下來用小臂的背面擦拭眉毛上的汗水。她大聲地問伊什梅爾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憂鬱。過了一會兒,她提出來到後廊去坐一會兒,用高腳玻璃杯喝一點兒加檸檬塊的冰茶。她指着一棵無花果樹,告訴伊什梅爾她已經不記得這棵樹是多少年前種下的了;儘管經歷無數風雨,它還是生根壯大,並結了許多甜美的無花果。她又說,克勞先生很喜歡無花果。她啜了口茶,接着換了個話題。她說,在友睦港的人眼裡,南海灘一帶的人家都是些自封的貴族、不滿現狀者、退居隱世者和怪人——其中包括伊什梅爾一家人。她問伊什梅爾是否知道他的祖父曾經幫助那些在南海灘登陸點的「矮子」們運送樹樁。她說,派平紐一家窮困潦倒是自作自受——他們家沒一個人肯幹活兒;而今田家的人則個個都吃苦耐勞,包括他們家的五個女兒。厄伯斯家總是雇些專業的園藝工人和各種檢修工——那些開着箱型車來的水管工、電工和雜務工——來給他們干那些又髒又累的活兒,克勞家則喜歡雇左鄰右舍來幫忙。她告訴伊什梅爾說,她和克勞先生已經在南海灘這兒生活了四十年。克勞先生曾經在煤礦上和生產集裝箱托盤的工廠里工作過,但是最近開始做起了造船的生意。如今正在西雅圖籌錢,準備為羅斯福的海軍建造驅逐艦和掃雷艦(儘管他對羅斯福一點兒也不在意,克勞太太說)。——但是為什麼伊什梅爾這麼悶悶不樂呢?高興點兒,克勞太太勸他,說着又喝了口茶,生活很精彩。

星期六,伊什梅爾和舍利丹·諾爾斯一起釣魚——他一邊划着船沿着海岸線走,一邊想着初枝,這時候他看見了克勞先生。他家梯田式的草坪中央支着一個三腳架,上面安了一架望遠鏡,克勞先生手撐在膝蓋上,屈身看着望遠鏡。憑藉着良好的地勢,他嫉妒地望着西雅圖人的遊艇從南海灘往友睦港的錨泊地游弋而去。克勞先生的脾氣陰晴不定,額頭像莎士比亞的一樣瘦削高聳。他家所看到的海景寬闊而且長風無阻;他的花園裡種着杜鵑花樹籬、山茶花、史塔瑞娜玫瑰和修剪整齊的黃楊木,花園外是翻卷的白浪和海灘上暗灰色的石塊。他的房子向陽的一面是寬大、光潔無瑕的軒窗,其餘三面由鬱鬱蔥蔥的香杉樹所圍繞。克勞先生和他北面的鄰居鮑勃·第莫斯曾經發生過邊界衝突——他認為鮑勃的一片鐵杉樹林實際上是生長在他的土地上。伊什梅爾八歲時候的一天早晨,兩個勘測員帶着經緯儀和側位儀出現了,把所到之處都綁上小紅旗。這樣的情況過去幾年時不時地重演一次,除了勘測員的面孔有所變化之外,什麼都沒發生,只有那些鐵杉樹越長越高,它們的尖枝兒像綠色的鞭子,彎曲着伸向天空。從新罕布夏山區遷居而來的鮑勃·第莫斯是一個面色蒼白、沉默寡言、意志堅定的人,他只是手插在屁股口袋裡,面無表情地看着;而克勞先生則一邊咕噥着,一邊踱來踱去,高聳的腦門閃閃發亮。

伊什梅爾也為埃瑟林頓家工作,他們是一群從西雅圖過來消夏的充滿活力的人。每年六月的時候,消夏的人便紛然而至,占據住南海灘那些舒適宜人的居所。他們在自己的小型帆船上優哉游哉,四處閒逛;他們刷漆,鋤草,打掃房子,興致來了想做些恢復植被的工作時還會去種種樹,高興了便在海灘上躺着。晚上,人們燃起篝火,吃着沙海螂、貽貝、牡蠣、河鱸,船兒都被拉到潮水所不及的地方,鏟子和摟耙也被沖洗乾淨放在一邊。埃瑟林頓一家人喝起了杜松子酒加奎寧水。在米勒灣盡頭的泥灘上首,住着喬納森·索德蘭德船長,他以前每年都要駕着他那艘破舊的大帆船——C.S.墨菲號去北極做生意。後來,他終於老得跑不動了,便開始以向那些前來度假的人吹牛度日。他捋着雪白的鬍鬚,穿着羊毛褲和破舊的背帶褲——站在已經永遠擱淺在泥灘上的墨菲號的舵輪前擺姿勢供人拍照。伊什梅爾曾經幫他劈過柴火。

南海灘上除了今田家的草莓事業之外,唯一切切實實賺錢的地方就是湯姆·佩克的大美洲藍狐農場。在米勒灣的另一邊,湯姆·佩克在漿果鵑樹的樹蔭下捻着紅褐色的山羊鬍子,吧嗒着長煙筒。他那六十八個圍欄里密密實實地蓄養着一大群美洲藍狐,為的是獲取它們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他在與世隔絕的狀態下孤獨地做着這件事情,儘管這一年六月份他雇了伊什梅爾和另外兩個男孩來用鋼絲刷幫他清掃籠子。佩克的事跡漸漸籠罩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包括印第安戰爭、金礦、雇用殺手等等,據說他身上有一個看不見的肩帶槍套,裡面藏了一把德林格手槍。在海灣的更遠處,在一個叫小房灣的地方,威斯丁豪斯家在那兒建造了一個新港式宅邸,周圍是三十英畝的道格拉斯冷杉樹林。由於深受東部道德水準下滑的困擾——特別是在林德伯格綁架案發生之後——這位著名的家用器具巨頭和他出身名門的波士頓妻子帶着他們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僕、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和兩個私人教練搬來聖佩佐島這個與世隔絕的海岸。伊什梅爾花了一個長長的下午幫着戴爾·派平紐——自我任命的好幾個消夏家庭的看護者——修剪他家長長的車道上方的榿樹枝。

伊什梅爾還和戴爾一起清理了埃瑟林頓家的排水溝。埃瑟林頓家的人十分遷就他,在伊什梅爾看來,對他們而言他是一個有意思的島民,是這個地方的魅力所在之一。在一次霜凍或兩天的大雨之後,戴爾便要打着手電筒挨家挨戶地巡視——他的腳有點兒跛,因為他在木榴油工廠摔傷過臀部,一到天氣潮濕、陰冷或潮濕而且陰冷的時候便會疼痛;又因為不肯戴眼鏡,所以只好眯縫着眼睛。他同時還要巡視各家的車庫和牆角,將排水溝里衝出來的淤泥清理掉。秋天的時候,他為弗吉尼亞·蓋特伍德家把成堆的灌木和耙攏的樹葉一起燒掉。他在黎明的微曦中帶着布手套,穿着一件破舊的麥基諾大衣,肘部已經破了。他臉頰上的毛細血管碎裂了,皮膚下面已經凍成青紫色,伊什梅爾覺得他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乞丐。

在海灘上和初枝接吻四天之後的黃昏時分,樹林中已經漆黑一片,但草莓地里仍然有一絲微光,伊什梅爾蜷伏在今田家的農場邊,窺看了半個小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一點兒都不感到睏倦,於是他又在那兒待了一個小時。他躺在星空下,臉頰貼在地上,心裡存着一絲希望可以看到初枝,這令他感到釋然。但因為擔心被人發現並冠上「偷窺者的名號,他終於還是決定不這麼蜷伏着了,就在他剛下定決心要離開的時候,柵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走廊上出現一點兒光亮,初枝出來向一個角柱走去。她拿起一個柳條筐走向香杉木欄杆,開始為家人收衣服。

伊什梅爾看着初枝站在走廊的昏黃燈光下,把被單從繩子上拉下來,她的手臂動作優雅。她把衣夾子銜在齒間,將毛巾,褲子和工作衫一件件疊好再放進柳條筐里。她把衣服收完,在角柱上靠了一會兒,一邊撓着脖子一邊望着天上的星星,又聞了聞新洗的衣服的濕潤味道。然後便拿起裝有床單和衣物的筐子回屋裡去了。

第二個夜晚,伊什梅爾又回到那裡;一連五天,他以宗教般的熱忱前去窺探。每天晚上,他都告訴自己第二天不再來了,但是到了第二天的黃昏,他又忍不住想出門走走,這一走便又成為一次「朝聖」。他感到內疚和羞愧,他登上她堆放草莓的高坡,在她家田邊停下。他不知道其他的男孩是否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這種偷窺是否屬於病態。但是,他只要看到初枝又一次出來收衣服的時候便感到身不由己了,她的手優雅柔美,把衣夾子丟在欄杆上的一個桶里,然後把襯衫、床單和毛巾一一疊好。有一次,她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撣着夏天裙子上的灰土。她熟練地把長發綰成一個結,走進屋去。

在他偷窺她的最後一晚,他看見初枝在離他蜷伏處不到五十碼的地方倒了一桶廚房廢料。她像往常一樣,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走廊的燈光下,出來後輕輕地帶上門。當她朝他的方向走來的時候,他的心不禁顫了一下,隨後便仿佛心臟停止了跳動一般。他這下能夠看見她的臉,聽到她的木屐橐橐的聲音。初枝順着草莓壠走過來,將垃圾桶倒拎過來,把垃圾倒在肥料堆上。她看了看月亮,藍色的月光正好照在她臉上。然後,她便轉身從另一條路走回屋去。她一隻手盤着後頸部的頭髮,一隻手拎着桶,回到走廊上,他透過覆盆子藤的間隙瞥見她一眼。他等了一會兒,她出現在廚房的窗前,頭部周圍有一圈暗弱的光。伊什梅爾弓着身子悄悄靠近,他看見她正低頭洗着自己的頭髮,手指間堆着肥皂泡。在伊什梅爾周圍,正在生長的草莓散發出芬芳的氣息,瀰漫在夜晚的空氣中。他繼續靠近,這時今田家的狗從屋後跑了出來,他趕緊待住不動,隨時準備逃跑。那隻狗嗅了一會兒,鳴鳴地叫了兩聲,便慢步朝他走了過來,任由他拍拍它的頭和耳朵,又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掌,並躺了下來。這是一條上了年紀,牙齒有些鬆動,身體也漸漸失去平衡的黃色老獵狗,她毛很少,走路時背部有些搖晃,優憂鬱的眼睛裡總是淚汪汪的。伊什梅爾摸摸她的肚子。狗灰色的舌頭攤在地上,脅部不停地起伏着。

過了一會兒,初枝的父親來到走廊上,用日語呼喚這隻狗。他又喊了一聲,用低沉的聲音發了個命令,狗抬起頭,吠了兩聲,站起來,跛着腳走了。

這是伊什梅爾最後一次在今田家偷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