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七章 · 2 線上閱讀

茂村太太在有關性的事情上對初枝開放而坦誠。作為一個正兒八經的占卜師,她預測到白人將會渴望得到初枝並想方設法破壞她的童貞。她認為,白人都包藏着一顆隱秘的渴望得到純潔的日本少女的心。看看他們的雜誌和電影,茂村太太說。和服、清酒、米紙牆,還有冶艷而端莊的藝妓。白人喜歡幻想熱情的日本女孩——皮膚細膩、柳條般纖細的長腿,赤着腳走在濕潤溫暖的水田中——他們的性渴望是扭曲的。他們是危險的自大狂,一心以為日本女人崇拜他們白皙的皮膚和他們的雄心壯志。離白人遠點兒,茂村太太說,嫁給同族的好男孩,只要他強壯而且心地善良。

初技的父母送她到茂村太太那兒去的目的是希望她不要忘記自己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日本人。她的父親,一個種草莓的農民,是從日本來的。他們家原先是做陶器的,這一點只要是他們那個轄區的人都知道。初枝的媽媽富士子是吳市 [5] 附近一個平凡人家的女兒,她的家人都是勤懇的小商店主和米商。她是作為久雄的照片新娘乘坐韓國麻生號來到美國的。這樁婚姻是由一個媒人安排的,他告訴芝山家的人,未來的新郎在一個新國度發了財。但是芝山家族也是個有聲望的家族,他們們認為富士子,也就是他們所討論的這個女孩,應該有一個更好的歸宿,而不是下嫁給一個身在美國的打工仔。但媒人的工作就是替人說合親事。他給芝山家的人看了十二英畝的上等山地,並說未來的新郎打算一從美國回來就買下這塊地。那片山地里種着桃樹、柿子樹、高大挺拔的香杉樹,還有一座帶三個石砌花園的新房子。最後,他說,富士子自己也想去:她年輕,才十九歲,也想在嫁人之前去看看大洋之外的世界。

[5]  日本地名,位於廣島縣西南部。

但是她一路上都在生病,身體綿軟無力,胃部絞痛難受,還老是嘔吐。一到新的國度,來到西雅圖,她馬上發現自己嫁給了一個窮光蛋。久雄的手上布滿了老繭和太陽曬起的水泡,他的衣服上帶着田地里幹活的人身上才有的濃烈的汗味兒。她發現這個人除了幾張美元和幾個硬幣之外一無所有,因此他乞求富士子原諒他。最初,他們住在燈塔山的一個公寓裡,公寓的牆上糊着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畫,外面街道上的白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們。富士子到碼頭區的一個伙房去工作。為白人工作的時候,她身上也開始淌汗,她的手和指關節也經常被割傷。

後來,他們生下了初枝,五個女兒中的老大,於是他們全家都搬到傑克遜街的一個公寓。這個公寓的主人是從柴木縣轄區來的,他們靠自已的力量發展得非常好;他們的女人穿着縐綢的和服和深紅色軟木底的鞋子。但是,傑克遜街到處都是腐爛的魚、捲心菜和蘿蔔泡在鹹海水中發酵的氣味,以及臭水溝和柴油車尾氣的味道。富士子在那裡做了三年房間清潔工,直到有一天久雄回到家,帶回一個消息說他為他們在國家罐頭公司找到了工作。五月份的時候,這些日本人便登上了前往聖佩佐的船,在聖佩佐的草莓地里有他們的工作。

但是,工作十分艱苦——初枝和她的姐妹們一生中將要做大量這樣的工作——她們得在烈日的暴曬下彎腰勞動。但是除了這一點,這裡還是比西雅圖好多了:一行行整齊的草莓遍布山谷,風兒把大海的氣息吹入他們的鼻孔,天剛蒙蒙亮的早晨,久雄和富士子常常誤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日本——那個他們已經離開的地方。

起初,他們和一個印第安家庭一起住在一個穀倉的角落裡。七歲的初枝跟在媽媽的身邊,去森林裡割蕨菜和修剪冬青樹。久雄做着賣鱸魚和做聖誕節花環的營生。他們攢了一麻袋的硬幣和零鈔,租下了七英畝的林地,地里只有砍剩的樹墩和楓樹,他們還買了一匹耕地的馬,開始清理這塊土地。秋天來的時候,楓樹葉子都蜷曲凋零了,被雨水一漚,都成了赤褐色的腐葉。一九三一年冬天,久雄把葉子堆起來燒了,把樹樁挖了出來。一座香杉木的房子也慢慢建了起來。他們開始在這塊土地上耕種,趕在春天到來的時候種下了第一茬作物。

初枝是在南海灘挖蚌,在采黑莓、采蘑菇和給草莓除草的過程中長大的。同時,她還要幫着照顧四個妹妹。她十歲的時候,隔壁有個男孩教會了她游泳,還允許她享用他的玻璃底的水箱,這樣她就可以看到波濤下面的世界了。他們兩個趴在水箱裡,任由太平洋上的日頭曬着他們的後背,一起看着海星和黃道蟹。初枝背上的水蒸發了,留下一層細細的鹽粒。後來,有一天,那個男孩吻了她。他問是不是可以吻她,而她什麼都沒說,於是他就在水箱裡俯過身將自己的嘴唇在初枝的嘴唇上貼了一下,一秒鐘都不到。在他把嘴唇移開,眨着眼睛看着她之前,初枝聞到了他嘴裡溫暖、鹹鹹的味道。然後他們繼續透過玻璃看水中的海葵、海參和沙蠶。到初枝結婚的那一天,她將想起自己的初吻給了一個叫伊什梅爾·錢伯斯的男孩——當他們一起趴在玻璃水箱裡在海中漂蕩的時候。但是,她的丈夫問她以前是否接過吻時,初枝說自己從未有過。

「雪下大了,」此刻,她抬眼看了看法庭的窗戶,對天道說,「一場大雪。你兒子生下來見到的第一場雪。」

天道轉身去看窗外的雪,她注意到他脖頸左邊襯衫領子上方露出的粗壯的肌肉。他在監獄裡並沒有失去力量;在她的理解中,他的力量是一種內在的東西,有時候會無聲地反映他的生活狀態:在獄室中他仍舊鎮靜地保存着自己的力量。

「回去檢查一下根莖菜窖,初枝,」他說,「可別把裡面的東西凍壞了。」

「我檢查過了,」她回答道,「一切都很好。」

「好,」宮本說,「我就知道你會的。」

他望着雪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回身來看着初枝。「你還記得在曼扎納 [6] 的那場雪嗎?」他說,「不管什麼時候下雪,我都會想起來。那時的雪和風,還有那個圓肚火爐。還有窗外的星光。」

[6]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珍珠港事件後,美國將所有日本僑民關入集中營,曼扎納為集中營所在地。

一般他是不會對她說這樣的事情的,這些浪漫的話。但是或許監獄使他學會了將本來習慣悶在肚子裡的東西說出來。「那也是在監獄裡,」初枝說,「那裡有美好的東西,但那也是監獄。」

「那不是監獄,」宮本告訴她,「我們那時覺得是,但那是因為我們所知有限。那不是監獄。」

他說的時候,初枝知道,那是對的。他們是在曼扎納的集中營里結的婚,結婚儀式是在一個糊着油氈紙的小佛堂里舉行的。新婚之夜,初枝的媽媽用一塊軍用羊毛毯把一個擠滿了日本人的房間隔成兩半,還在靠近小火爐的地方給他們鋪了兩張小床。她把兩張小床推到一起拼成一張,又用手幫他們把床單撫平。初枝的四個妹妹都站在隔簾旁邊看着她們的媽媽默默忙碌。富士子往圓肚小火爐裡面加了些煤塊,然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她點點頭,提醒他們]四十五分鐘後把調節風門關上。然後就帶着女兒們出去了,把初枝和天道留在那兒。

初枝和天道穿着結婚禮服站在窗旁,親吻着。她嗅着他溫暖的脖子和喉嚨。外面,雪花飄舞着,打在營房的牆上。「他們什麼都聽得見。」初枝輕聲說道。

天道雙手抱着她的腰,轉身對着窗簾說起了話。「收音機里這時候應該有些好節目,」他大聲說道,「放點音樂好嗎?」

他們等待着。天道把他的外套掛在掛衣釘上。一會兒,一個拉斯維加斯的電台開始放音樂了——都是些西部鄉村音樂。天道坐下來,脫下鞋襪。他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下,又解開領結。

初枝在他身旁坐下。她盯着他的側臉和他下頜上的疤痕看了一會然後他們就接吻了。「幫我弄一下我的裙子,」她小聲說道,「後面鬆開了,宮本。」

宮本為她解開了裙子。他的手指順着初枝的背脊往下滑。她站起身,把裙子從肩膀上拉了下去。裙子落在地板上,她把它撿起來掛在宮本外套旁邊的掛衣鈎上。

初枝穿着乳罩和襯裙回到床邊,在宮本身旁坐了下來。

「我不想弄出太多聲音,」她說,「即使開着收音機也不好。我的妹妹們都在聽着。」

「好的,」宮本說,「小聲點兒。」

他解開襯衫的紐扣,脫下襯衫,把它放在床尾。他把汗衫也脫了下來。他非常結實。初枝都能看到他腹部的肌肉骨碌碌地滑動。她很高興自己嫁給了他。他也來自種草莓的農民家庭。他很會種草莓,也知道哪些匍匐枝該剪掉。他的手和她的一樣,在夏天的時候都沾滿了草莓汁。草莓汁染紅了他的皮膚,留下一股草莓的香氣。她知道,她之所以想把自己的生活和他聯繫在一起,部分就是因為這股味道;她的鼻子終於聞到了這熟悉的味道,儘管在別人看來可能很奇怪。而且,她知道天道有着和她一樣的夢想——在聖佩佐擁有一個自己的草莓農場。這是他們全部的想法,別無所求,他們只想擁有自己的農場,能夠時刻和自己所愛的人親密相處,窗外瀰漫着草莓的香氣。初枝知道,有很多像她一樣年齡的女孩對幸福有着不一樣的理解,她們只想去西雅圖或洛杉磯。她們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到城市裡去尋找什麼,她們只是想去那兒。初枝也曾經那樣想過,但是後來就好像從迷夢中醒來一樣,她意識到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想要的是一個島上的草莓農場所帶給她的平靜和安寧。她在骨子裡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還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要。她理解那種幸福——工作一目了然,還可以和自己選擇並熱愛的男人一起到田野里去。這也正是宮本心中所想,他所希望的也是同樣的生活。所以他們一起計劃着。等戰爭結束的時候,他們就回聖佩佐去。天道和她一樣,他的根也在那裡,他了解土地和土地上的勞動,他也知道和自己所喜愛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多年前,茂村太太與她談起愛情和婚姻的時候曾為她描述過理想男孩是什麼樣的,天道正是這樣的人選。所以,此刻她親吻着他,用力地親吻着。她更加溫柔地親吻他的下頜和額頭,然後把她的下巴放在他的頭頂,將他的耳朵捂在指間撫弄。他的頭髮聞上去像濕潤的泥土。天道把手放在初枝背部,將她緊緊地摟向自己。他親吻着她乳··房上部的肌膚,鼻子嗅着她的乳罩上的香氣。

「你的氣味真好聞。」他說。

他抽身脫掉自己的褲子,把它放在襯衫旁邊。他們穿着內衣並排坐着。他的大腿在窗外照進來的燈光下泛着光。初枝看到他的性·器在內褲底下直挺着,把他的短褲撐了起來。

初枝把腳縮到床上,下巴擱到膝蓋上面。「她們在聽,」她說道,「我知道。」

「能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大點兒嗎?」宮本大聲說道,「我們在這兒聽不清楚。」

西部鄉村音樂的聲音變得更響了。他們一開始十分安靜。他們面對面側躺着,她感覺到他那個東西抵在她的小肚子上。她的手往下摸去,隔着短褲碰了碰它,摸了摸頂部的龜·頭和下面的筋。她聽見煤塊在胖肚子火爐里燃燒的聲響。

她想起了當年趴在玻璃水箱裡和伊什梅爾·錢伯斯接吻的情景。那是一個褐色皮膚的男孩,和她家住在一條路上——他們一起摘草莓,爬樹,釣鱸魚。當天道親吻着她的乳··房下部,繼而又隔着乳罩親吻她的乳頭時,她想起了錢伯斯,她覺得錢伯斯是這一連串事情的開端——她在十歲的時候吻了一個男孩,甚至有了一些怪怪的感覺,而今夜,她很快就要體會到另一個男孩身體中那堅硬的部分深入她身體的感覺。但是在她的新婚之夜,把錢伯斯完全置諸腦後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那只是腦海中偶然浮現的記憶,因為所有浪漫時刻都會莫名其妙地糾纏在一起——儘管有些已經遠逝了。

一會兒,她的丈夫就脫掉了她的襯裙和底褲,解開了她的乳罩,她也脫掉了他的短褲。他們赤·裸着,她借着窗外的星光看見他的臉。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結實而平滑。此刻,外面的風正颳得緊,在板壁間呼嘯着。她用手握住天道堅硬的性·器,揉·捏着,它在她手中跳動了一下。然後,她隨性地轉身仰臥着,手裡仍然沒有放鬆,他翻到她身上,雙手抱着她的臀部。

「你以前做過這事兒嗎?」他小聲地問。

「從來沒有,」初枝答道,「你是我唯一的。」

他如願地找到了地方。有那麼一會兒,他等在那兒,保持着姿勢,親吻着她——他含住她的下唇,溫柔地保持在那兒。然後,他雙手抱住她,將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摟,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感覺他的身體拍打在她的皮膚上。她整個身體都感覺到突然收緊了一下,全身都被這種感覺攫住。初枝兩邊的肩胛骨拱了一下——乳··房不自主地貼向天道的胸脯——一種戰慄緩緩地傳遍全身。

「真好,」她記得自己小聲說道,「感覺真好,天道。」

Tadaima aware ga wakatta,」 [7] 他回答道,「我現在才知道這是最美妙的事情。」

[7]  日語,大意即後面那句話。

八天之後,他便離開,前往密西西比的謝爾比營,在那兒加入了第442海軍陸戰隊。他得去打仗了,他告訴初枝。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敢,他必須這麼做。他必須向他的國家——美國,證明自己的忠誠。

「就為了證明這些,你可能會犧牲的,」她對他說,「我知道你勇敢而且忠誠。」

儘管如此,他還是去了。這些話她在結婚前就對他說過很多次,她常常勸他不要去,但他終歸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去參加戰鬥的熱情。這不只是為了榮耀,他說,他必須去,因為他長着一張日本人的臉。他們還得證明些別的東西,這是這場特別的戰爭給他們帶來的負擔,如果他不扛起來,誰來扛呢?她從這一點中看出來,他這一次是不可動搖的,她也認識到他內心的剛強,這種剛強的性格使得她的丈夫迫不及待地想去戰鬥。在他的內心,有一個地方是她無法觸及的,在那裡他只能獨自做決定,這使得初枝不僅對他放心不下,而且對他們的未來心存擔憂。她的生活現在和他聯繫在一起了,因此在她看來他靈魂的每一個角落都應該是對她開放的。初枝執拗地告訴自己,是戰爭,是集中營監獄般的生活,是時代的壓力,是他們被放逐出家園,導致了這種距離感。許多男人都不顧女人們的反對奔赴戰場,每天都有許多人離開集中營,一車車的年輕人都這麼走了。她告訴自己,必須忍耐,像她媽媽和天道的媽媽勸她的那樣,不要和那些無法與之抗衡的力量較勁。她處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就像她母親過去所經歷的那樣。她必須在歷史洪流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否則她自己的心會將她吞沒,而她也將無法內心安然無恙地度過這樣的戰爭歲月,她仍舊抱有這樣的希望。

初枝習慣了思念丈夫,並且在漫長的時間裡學會了等待的藝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歇斯底里的情緒,就像伊什梅爾·錢伯斯在法院看見她的時候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