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五章 · 2 線上閱讀

不,卡爾·海因不是個和藹親切的人,但也不是一個難打交道的人。在戰爭之前,他也曾經是一個足球隊裡踢球的小伙子,像那些學校里的小伙子一樣,他也有一大幫朋友,也穿着學校優秀運動員的隊服,也喜歡有事沒事地說笑。他曾經就是那樣,然後戰爭來了——那是一場賀拉斯也曾經歷過的戰爭。怎麼說呢?他還能和其他人說什麼呢?再也不願鬧着玩地說笑,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張口就來,如果有人能夠讀懂他的沉默中所蘊含的黑暗,那麼,那就是黑暗,不是嗎?在卡爾·海因的內心裡埋藏着戰爭的陰影,這種陰影同樣埋藏在賀拉斯的心裡。

但是,死者。他必須把卡爾視為死者,視為一腔內臟、一堆身體零件,而不是那個不久前還帶着他的兒子來過的男人;否則他就沒辦法完成自己的工作。

賀拉斯將自己的右手掌根放在死者的胸口。左手疊在右手上,開始像搶救溺水者一樣按壓他的胸腔。死者的口腔和鼻子裡面開始冒出一些泡沫,這些泡沫的樣子有點兒像剃鬚膏,儘管裡面夾雜着一些從肺部擠出來的粉紅色血跡。

賀拉斯停下來查看。他俯身湊近死者的臉,仔細檢查這些泡沫。他戴着手套的手還是乾淨的,除了死者胸膛冰涼的皮膚之外什麼都還沒碰到過,所以他從器械托盤旁邊取來一個記事本和一支鉛筆,徑自記錄下這些泡沫的顏色和性狀,冒出來的泡沫不少,把死者長滿鬍鬚的下巴和髭鬚都蓋住了。賀拉斯知道,這是空氣、黏液和海水在呼吸系統中混合的產物,這意味着死者在落水時仍舊活着。他不是先死去,然後再被棄屍于波濤之下的。卡爾·海因落水之時還是活着的。

但是,他是像阿萊克·瓦爾德林一樣因缺氧而死的,還是因為肺部進水導致窒息而死的呢?像大多數人一樣,賀拉斯覺得自己不僅想知道事情是怎樣的,還要在腦海里清楚地想象事情的經過;而且他也有責任去想象一個清晰的事件經過,這樣他在島縣的官方死亡記錄中就可以寫下或許將永久保存的真相,儘管這是痛苦的。卡爾·海因在黑暗中掙扎着,他使勁地屏住呼吸,海水湧進他身體內的每一處空隙,他陷入失去意識的狀態,做了最後一下抽搐,當最後一口氣從他身體裡跑掉的時候,他發出了最後一次嘆息,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腦袋不再做任何思考——所有這些都在賀拉斯·威利的驗屍床上那具屍體上留下了,又或許沒留下,痕跡。他有責任找出真相。

有那麼一會兒,賀拉斯站在那裡,雙手互握着放在腹部,默默地做着心理鬥爭,思索着是不是應該打開死者的胸腔,在心臟和肺部尋找證據。他以這樣的姿勢站立在那兒,突然發現——他之前怎麼沒看到呢——在死者左耳後的顱骨上有一道傷口。「我咋這麼粗心。」他大聲說道。

他用一把理髮師用的大剪刀把傷口周圍的頭髮剪去,使傷口的輪廓清晰地顯露了出來。骨頭已經碎裂,並且有一塊大概四英寸的凹陷。皮已經劃開了,並且從受傷的頭皮下面露出一絲溢出的粉紅色腦漿。不知是什麼物體——一件平滑細窄、約兩英寸寬的物體造成了這道傷口,在死者的後腦上留下了這樣一個說明問題的輪廓。這正是賀拉斯在太平洋戰爭中曾數十次看到的致命印記,近身肉搏中被猛力揮舞的槍托擊中留下的傷口。受過劍道或棍棒訓練的日本步兵尤其擅長這種殺人方式。而賀拉斯記得,大多數日本人習慣用右手出擊,在左耳邊給對手致命一擊。

賀拉斯將刀片插入他的一把解剖刀中,切入死者的頭部。他按住剃刀直剖到骨骼處,然後順着頭髮一路切開,在死者的頭部劃開一道弧形,從左耳直抵右耳。他一連串的動作巧妙嫻熟,就像用鉛筆畫畫一樣在死者頭頂劃下一條流暢而優雅的弧線。這樣一來,他便可以像剝葡萄或橘子皮一樣剝下死者的臉,將死者的前額翻開,搭到鼻子上。

賀拉斯將頭顱後部的頭皮也翻開,然後將解剖刀放在水槽中,沖洗了一下手套,擦乾,然後從器械櫃中取出一把鋼鋸。

他開始鋸開死者的顱骨。二十分鐘之後,賀拉斯需要把屍體翻轉過來了,所以他不情願地穿過大廳去找阿貝爾·馬丁森。馬丁森坐在椅子裡無所事事,蹺着腿,帽子放在大腿上。

「要你來幫一下忙。」驗屍官說道。

副治安官站起身來,將帽子戴起來。「來了,」他說,「樂意效勞。」

「你待會兒就不這麼想了,」賀拉斯說道,「我在他頭頂上切了一刀。他的顱骨現在露出來了。那樣子可不好看。」

「好吧,」副治安官說道,「謝謝你告訴我。」

他們走進房間,什麼話都沒說,默默地把屍體翻轉了過來——馬丁森在一邊推,驗屍官伸出手從另一面拉,然後阿貝爾·馬丁森將頭垂在水槽上方,嘔吐了起來。當阿爾特·莫蘭進來的時候,他正用一塊手帕擦拭着嘴角。「怎麼樣了?」治安官問道。

阿貝爾用手指着卡爾·海因的屍體,作為回答。「我又吐了。」他說。

阿爾特·莫蘭看到卡爾的臉被翻了過來,臉上的皮像葡萄皮一樣被翻開,下巴上還粘着一些像剃鬚膏一樣的帶血的泡沫。他忍不住別過身去。

「我也一樣,」阿貝爾·馬丁森說,「一看到這個就反胃。」

「也難怪你,」治安官答道,「上帝啊,上帝啊。」

但他還是站在那裡看着,賀拉斯穿着外科手術袍,操着一把鋼鋸熟練地工作着。他看着賀拉斯將死者的顱蓋骨取下,放在死者的肩膀旁邊。

「這個叫作硬腦膜,」賀拉斯用解剖刀指點着說,「看到這層膜了嗎?就是顱骨下面這一層。這裡就是硬腦膜。」

他用兩隻手扳住死者的頭部,用了點力氣——因為脖頸部位的韌帶極其僵硬——將其轉向左邊。

「到這邊來,阿爾特。」他說道。

治安官似乎感覺到自己必須去看一下;但是,他並沒有動。當然,賀拉斯想道,他已經在自己的工作中領教了那些令人難受但卻別無選擇的時刻。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好的辦法還是迅速動作,毫不遲疑,賀拉斯將這作為自己的原則。但是治安官是一個天生易緊張的人。以他的性格是不會想走過去看看卡爾·海因的臉上有什麼的。

賀拉斯·威利知道這一點:治安官不想看到卡爾·海因腦袋裡面的東西。賀拉斯曾經看到過阿爾特的這副模樣,嚼着黃箭口香糖,做着難看的臉色,一邊用拇指肚兒擦着自己的鼻子,一邊想着事情。「只要一分鐘,」賀拉斯催促他道,「很快地看一眼,阿爾特。看一眼你就知道了。無關緊要的話我是不會叫你的。」

賀拉斯指給阿爾特看硬腦膜內凝結的血塊以及那塊凸出來的腦組織裡面的汁液。「他被某種十分平滑的物體重擊過,阿爾特。這讓我想起戰爭時期見過的一種槍托。那是日本人的一種技擊術。」

「技擊術?」阿爾特說道。

「劍道,」賀拉斯解釋道,「日本人從小就接受這樣的訓練。如何用一根棍子殺人。」

「可惡,」治安官說道,「上帝啊。」

「把臉轉過去,」賀拉斯說道,「我現在要從硬腦膜這裡切開了。我要讓你看點兒別的東西。」

治安官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你的臉色蒼白,」他對阿貝爾·馬丁森說,「為什麼不坐下來呢?」

「我沒事。」阿貝爾說道。他站在那裡看着水槽,手裡攥着一塊手帕,身體緊靠在台子上。

賀拉斯給治安官看了死者的三塊顱骨,它們都嵌在腦組織裡面。

「這是他的死因嗎?」阿爾特問道。

「這個很複雜,」賀拉斯·威利答道,「可能是他頭部受到擊打,然後從船沿上掉了下去,溺水死了。或者也可能是他溺亡之後頭被撞了。也可能是他溺水的過程中撞的。我不確定。」

「你能找到確切的死因嗎?」

「或許吧。」

「什麼時候?」

那得等我看過了死者的胸腔,阿爾特。看看他的心臟和肺部。但即便是這樣也可能找不到什麼線索。」

「他的胸腔?」

「是的。」

「可能是什麼?」治安官說道。

「可能?」賀拉斯·威利說道,「各種可能性,阿爾特。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過,所有事情都確有先例。我的意思是,或許他犯了心臟病,導致他翻下船去。或許是中風,也可能是醉酒。但是我現在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腦袋被擊打之後再掉下去的。因為我通過這些泡沫可以判斷,」他用解剖刀指了指,「卡爾落水的時候還是有呼吸的。在他落水的那一刻還在呼吸。所以我這會兒猜測他是溺亡的,阿爾特。頭上的傷顯然也是致死原因之一。或許,他是自己在導纜器上撞了一下。或者在撒網的時候一不小心——掛住了自己的衣扣,然後被帶翻下去。我此刻傾向於把這些都寫進我的報告裡去。但我還不是十分確定。或許等我看到他的心臟和肺部的時候一切都會大白。」

阿爾特·莫蘭站在那裡擦着嘴唇,使勁地眨眼看着賀拉斯·威利。「頭上的那一記,」他說,「他頭上的那一記有些……好笑,你說呢?」

賀拉斯·威利點了點頭。「可能吧。」他說。

「會不會是有人敲了他一下?」治安官問道,「是不是有這個可能?」

「你想扮演福爾摩斯?」賀拉斯問道,「你要當偵探?」

「不是這樣。但是這兒並沒有什麼夏洛克·福爾摩斯,是不是?而卡爾頭上卻的確有一道傷口。」

「是的,」賀拉斯說道,「這點你說得沒錯。」

然後——後來他將記起這些,在對宮本天道的審判中,賀拉斯·威利將回憶起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儘管他在證人席上沒有將這席話複述出來)——他對阿爾特·莫蘭說如果他想扮演一回夏洛克·福爾摩斯,他應該去找一個藏着沾有血跡的槍托的日本人,確切地說,一個習慣用右手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