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五章 · 1 線上閱讀

上午休庭過後,聖佩佐島縣的驗屍官賀拉斯·威利將手放在法庭的《聖經》上輕聲宣誓,然後側身進入證人席。他的手指緊抓着證人席的橡木扶手,朝阿爾文·胡克斯眨了眨金絲眼鏡後面的眼睛。賀拉斯性情內向,年近五十,前額左側有一塊葡萄酒色胎記,他經常下意識地用手去摸。從外表看來,他是個整潔、挑剔細節的人,細長高挑——雖然不像阿爾特·莫蘭那麼瘦,細腰上高束着一條筆挺的褲子,抹了頭油的稀疏頭髮滑溜溜地從右梳向左。因為甲亢,他的眼珠子有點兒凸,躲在眼鏡後面,骨碌碌地轉動。他的一舉一動都流露出緊張和神經質的小心。

賀拉斯作為醫務人員在太平洋戰區工作了二十個月。那段時期,因為缺乏睡眠而備受折磨的他患上了一種全身性的慢性熱帶病,他感覺自己效率低下。在無眠的恍惚中,他負責的傷員在看護下死去。這些人和他們帶血的傷口混雜交錯,反覆出現在他的夢境中。

九月十六日早晨,賀拉斯已經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開始案頭工作。前一天晚上,一個九十六歲的老婦人在聖佩佐療養院去世了;而另一個八十一歲的老人則在劈柴火的時候斷了氣,一個用手推車送蘋果的男孩發現了她,她趴在自己劈好的柴火上,一頭奶山羊正在舔她的臉頰。所以,當身邊的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賀拉斯正在填這兩個人的死亡證明,一式三份。他有點兒不耐煩地拿起話筒放到耳邊:戰爭過後,他沒法同時做多件事情,此刻他正不勝煩擾,不想與任何人說話。

他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聽到了卡爾·海因的死訊。這個人經歷過坎頓島沉船事件,又和賀拉斯一樣,在沖繩島戰役中倖存了下來,如今卻意外地死在刺網漁船上。

二十分鐘之後,他的身體躺在帆布擔架上,由阿爾特·莫蘭和阿貝爾·馬丁森抬着送了進來,仰面放在賀拉斯的驗屍床上,他穿着靴子的腳伸在擔架外面。抬擔架的時候治安官被他這一端的重量壓得氣喘吁吁,他的副手則嘴唇緊閉、扭曲着臉。屍體被兩條白色羊毛毯子蓋着。這種毯子原是發給海軍用的,在戰後九年仍舊有大量存余,所以聖佩佐島的每艘漁船上都會有半打這樣的毯子,甚至更多。

賀拉斯掀開其中一條毯子,手指摸了摸左額上的斑,凝視着卡爾·海因。他看見海因的下頜張開着,張大的嘴巴像一個無底洞,死者的舌頭已經不見了。死者的眼睛裡,眼白部分有大量破裂的血管。

賀拉斯重新蓋上了卡爾海因身上的毯子,目光轉向站在他身邊的阿爾特·莫。

「該死。」他說。「你們在哪兒發現他的?」

「白沙灣。」阿爾特答道。

阿爾特把發現漂浮的船隻,登上蘇珊·瑪麗號之後所看到的寂靜景象和燈光,以及從漁網中撈上來屍體的情況告訴了驗屍官。屍體撈上來之後,阿貝爾便去開皮卡車,又從消防站拿來了擔架,然後他們一起把卡爾抬上了車送到了這裡,其間有一小幫漁民看到並問了些問題。「我要去他妻子那兒看看,」阿爾特補充道,「我不希望她從別的什麼地方聽到這樣的消息。我還會回來的,賀拉斯。很快。但是我得先去看看蘇珊·瑪麗。」

賀拉斯注意到,阿貝爾·馬丁森站在驗屍床的床頭,努力使自己去適應他們正在一個死人面前說話這一事實。卡爾·海因右腳上的靴子尖頭從毯子下面露了出來,就伸在他面前。

「阿貝爾,」阿爾特·莫蘭說道,「或許你最好和賀拉斯一起待在這裡。如果需要的話幫他一把。」

副手點了點頭。他把拿在手裡的帽子放在了器械托盤的旁邊。「行,」他說,「好的。」

「好,」治安官說道,「我很快就會回來。半小時到一小時。」

他走了之後,賀拉斯再次凝視卡爾·海因的臉,然後在水池裡洗了洗自己的眼鏡,阿爾特的年輕副手默默地候在一旁。「這樣吧,」他關上水龍頭,終於開口說話了,「你穿過大廳到我辦公室去坐着?那裡有雜誌、收音機,如果你想喝的話,保溫瓶里有咖啡。如果我需要你幫我把屍體翻轉過來的話就叫你。行吧,副治安官?」

「行,」阿貝爾·馬丁森說道,「你叫我。」

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這孩子,賀拉斯自言自語道。他十分講究地用一塊毛巾擦乾了金絲眼鏡,穿上手術袍。他戴上手套,把蓋在卡爾·海因身上的毯子拿開,然後有條不紊地用一把帶彎嘴的剪刀將裹在屍體上的橡膠防水服剪去,剪下來的碎片都丟在帆布簍里。待防水服被全部剪去,他便開始剪開他的T恤、工裝褲和內衣,然後脫下卡爾的靴子和襪子,一些海水從裡面淌了出來。他把所有這些衣物都放在一個水槽里。

在一個口袋裡裝着一盒火柴,用得差不多了,另一個口袋裡則裝着個用來紡棉紗的小梭子。在工裝褲的褲襻上掛着一個匕首鞘,但是裡面的匕首已經不在了。刀鞘的扣子已經打開了,敞着口。

卡爾·海因前胸的左口袋裡裝着一隻表,指針停在一點四十五分。賀拉斯把它丟進了一個馬尼拉紙信封。

賀拉斯注意到,卡爾·海因的身體——儘管已經在從白沙灣到渡口東端的碼頭的途中花費了兩個小時,又在阿貝爾·馬丁森的皮卡車上翻過第一山駛入法院(法院地下室上面的一排雙開門中間就是停屍房和驗屍官的辦公室所在)後邊的車道——但是,還沒有完全解凍。屍體呈粉紅色,像鮭魚肉的顏色,眼珠已經翻過去了。身體依然十分健碩,肌肉厚實,胸膛寬闊,大腿上的四頭肌十分突出,賀拉斯·威利不得不承認他所觀察的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男性樣本——六英尺三英寸、二百三十五磅、蓄鬚、金髮,並且結實得像座雕像,他的身體零件仿佛是花崗石鑄成的儘管在手臂和肩膀的連接區域還有一些原始、粗獷而野性的體毛。賀拉斯在記錄卡爾·海因的生殖器官尺寸和重量的時候,心中翻攪起一種熟悉的嫉妒和自我厭憎的感覺。這個漁民沒有割過包皮,他的睾丸緊實而且光滑無毛。它們被冰冷的海水托舉得緊貼着身體,而他的性·器,儘管被凍過,仍然至少有賀拉斯的兩倍大,肥大而粉紅,貼在卡爾的左腿上。

這位島縣驗屍官乾咳了兩聲,繞着驗屍床轉了一圈。他開始有意識地讓自己把卡爾·海因當作一名死者,而不是卡爾·海因來看待——因為這是有必要的。死者的左腳壓在右腳下面,賀拉斯開始用力分開它們。死者胯下的韌帶要用很大的勁才能拉開,賀拉斯也拉了。

驗屍官的工作就是要做一些大多數人做夢都不會做的事情。賀拉斯·威利平時的工作是一名家庭醫生,聖佩佐島上僅有的三名醫生之一。他的工作對象有漁民、漁民的小孩和漁民的妻子。他的同僚都不願意做檢查屍體的事情,所以這份工作再無第二個人選,最終落在他頭上。因此,他便有了這些經歷;他看到那些多數人無法看到的事物。去年冬天,他在詹森西港看到一具被人發現的捕蟹人的屍體,屍體已經在冷水中泡了兩個月。捕蟹人的皮膚變得幾乎像肥皂一樣;他的軀體仿佛是套在皮膚裡面似的,像一種龍涎香 [1] 。

[1] 一種漂浮在海邊的灰色或黑色蠟狀芳香物質,為鯨魚的腸道分泌物,西方人常用來製作名貴香料。

在塔拉瓦島上,他看見過那些面朝下倒臥在淺灘上的死屍。溫暖的潮水已經沖刷了他們好幾天,他們身上的皮膚已經鬆弛,脫離了他們的肢體。他尤其記得有一個士兵,手上的皮變得像近乎透明的手套一樣;連指甲都已經脫落了。他們身上沒有牌子 [2] ,但是賀拉斯總是有辦法弄到相當完整的指紋以鑑別他們的身份。

[2] 指美國士兵掛在頸部的身份識別牌。

關於溺亡,他是有些了解的。他在一九四九年曾看見過一個漁民,他的一圈臉都被螃蟹和鰲蝦吃掉了。它們不斷地蠶食那些最柔軟的部位——眼皮、嘴唇,其次是耳朵——所以那些部位都呈深綠色。他在太平洋戰爭中也見到過這樣的場景。還有些人死在潮水坑裡,令人驚奇的是他們的身體在水下的部分完好無損,但是暴露在水面之外的部分卻被沙蠅吃得只剩骨架。他還看到過一半被風乾,一半只剩骨架的屍首,漂浮在南中國海上。他的下半部分被吃空了,而背部卻被太陽烤乾,漸漸變成褐色的革質。在坎頓島沉船事件之後,周圍好幾英里的地方都漂浮着人的殘骸斷肢,連鯊魚都棄之不顧。海軍顧不上收集這些殘骸;他們還有許多活人需要照顧。

卡爾·海因是賀拉斯五年來負責驗屍的第四個死去的刺網漁民。另外的三人中,兩個死於秋季風暴,屍體被衝上蘭溪頓島的海濱泥灘。第三個人,賀拉斯還記得,是一件有趣的案子——那件事發生在一九五〇年,也就是四年前。一個叫瓦爾德林的漁民——阿萊克·瓦爾德林。他的妻子是在友睦港做房地產生意的卡勞斯·哈特曼的打字員。瓦爾德林和他的夥伴正在夏夜的月光下布網,他們在小型刺網船船艙檐下一起喝掉了一瓶波多黎各產的朗姆酒。然後,瓦爾德林似乎是想去朝海里撒泡尿,放空一下他的膀胱。他脫下褲子,卻不小心掉進了海里。令他的夥伴驚慌的是,他只撲騰了兩三下就完全沉入水下,從月光朦朧的海上消失了。原來瓦爾德林竟然不會游泳。

他的夥伴,一個名叫肯尼·林登的十九歲小伙子趕緊跳了下去。瓦爾德林被自己的網掛住了,小伙子試圖把他解救出來,但他卻不斷掙扎,儘管喝了朗姆酒之後有點兒昏沉,但是肯尼·林登還是設法用小刀把網割破、將瓦爾德林解下來並拖回海面。但是他所能做的僅此而已——瓦爾德林的生命已經結束了。

有趣的是,賀拉斯記得,純粹從技術上來看阿菜克·瓦爾德林並不是湖水而死的。儘管吸入了大量的海水,但是他的肺裡面卻完全是乾的。賀拉斯在筆記中推測死者的喉嚨發生了閉合——術語叫痙拿性閉鎖、從而阻止了海水進入深部氣管。但是這無法解釋為什麼會存在明顯的肺部膨脹,只有在海水中受到巨大壓力才會造成這一現象,所以他修改了自己最初的假設、在最終報告中推斷,阿萊克·瓦爾德林吞下的鹹海水在他還活着的時候被吸收進入了流動的血液之中。因此,他在報告中寫道,導致死亡的正式原因是缺氧——大腦失去供氧,以及血液成分的劇烈變化。

賀拉斯站在那裡面對着卡爾·海因赤·裸的身軀陷入了沉思,他腦子裡盤旋的最大的一個念頭就是卡爾的確切死因是什麼——也就是死者到底是怎麼死去的。他提醒自己、如果他把面前的這具軀體看作是卡爾的話,那他就很難把自己的工作進行下去了。一個星期之前,死者還穿着橡膠靴和一件乾淨的T恤——或許就是他剛才用帶彎嘴的外科剪刀剪破的那件、帶着他的大兒子——一個六歲的男孩來過賀拉斯位於友睦港的辦公室。他指着孩子腳上的一道傷口,那是被翻倒的手推車上的金屬部件劃傷的。卡爾把孩子按在台子上,讓賀拉斯給他縫合傷口。與別的父親不一樣,卡爾沒有對兒子說任何話。他只是按住孩子不讓他動,而孩子除了第一針下去的時候哭了一聲之外,此後便屏住氣不肯出聲了。傷口縫好之後,卡爾把孩子從台子上抱起來,像抱着個嬰兒一樣把他捂在懷裡。賀拉斯囑咐他,孩子的雙腳必須抬高,而且還要去買一副T字形拐杖。然後,卡爾·海因便一如往常地從錢包里掏出乾淨整潔的票子來付錢。他沒有說太多感謝的話,這個長滿鬍鬚、高大粗獷的漁民選擇了沉默,他不願意捲入這海島生活的常規之中。像他這樣塊頭的人,賀拉斯想,應該有責任不使周圍的人感到危險或不安。但是卡爾很少去緩和人們對大塊頭與生俱來的不信任感。他就這樣小心翼翼地過着自己的生活,從來不花時間或以任何姿態向別人顯示他並無危險。賀拉斯記得有一天看到他在玩自己的彈簧刀,先是把刀子彈出來,然後又抵着大腿外側把刀子折進去,就這樣不斷地彈出來折進去,但至於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還是威脅,是緊張的表現還是在宣示自己的勇武,賀拉斯則說不清楚。這個人似乎沒什麼朋友。沒有人敢打趣地嘲弄他,或者隨意地和他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幾乎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而且其他的人也都佩服他,因為他是個捕魚的好手,在海上作業遊刃有餘,儘管他行事有些粗暴,卻也不失從容;而且人們對他的欽佩因為他那令人不可思議的大塊頭和深思熟慮的個性而更添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