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四章 · 3 線上閱讀

因此,在聖佩佐,埋頭苦幹、獨來獨往的刺網漁民是一個「好人」的典型形象。那些過分慷慨、言語過多、喜好與人結伴的人,他們的言談和笑聲都不是生活的正道所在。只有那些和大海成功搏鬥過的人才有地位和分量。

聖佩佐人學會了沉默。但是有時候,他們也會在拂曉時分來到碼頭,如釋重負地交談一會兒。儘管已經十分疲憊,而且還在忙着手頭的事情,他們仍然會在各自的甲板上談起夜間的經歷以及那些只有他們才能理解的事情。這種親密交談,以及別人的聲音所帶來的慰藉使得他們確信自己的個人經歷,這使得他們見到妻子的時候能夠少一些距離感,否則他們捕完魚之後回到家中往往會帶有一種冷漠。總之,這是一群孤獨的男人,他們是地理的產物——這些海島上的男人們偶爾會承認他們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伊什梅爾·錢伯斯知道,當他朝聚集在蘇珊·瑪麗號前面的這群人走過去的時候,他並不屬於這些關係親密的漁民的圈子,而且他還是個靠筆桿子吃飯的人,這就使得他們對他更加心存懷疑。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有一些有利之處,他受過重傷,同時又是一名退伍軍人。戰爭年代發生的事情對那些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而言永遠是神秘的。這些事情可是那些孤獨的刺網漁民喜歡打聽的,這多少可以抵消一些他們對一個整天坐在打字機後面舞文弄墨的人的戒備之心。

他們朝他點點頭,稍許變換了一下姿勢好讓他擠進圈子裡來。「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治安官說道,「或許你了解的情況比我還多。」

「難以置信。」伊什梅爾說道。

威廉·喬瓦格把雪茄塞入齒間。「這也是難免的,」他嘟噥道,「只要出海打魚,就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是啊,」馬迪·喬安遜說道,「但是,天啊。」他搖着頭,站在那裡晃來晃去。

治安官把左腳從樁子上放了下來,在大腿處抓了抓自己的褲管,然後又抬起右腳放了上去,將手肘支撐在膝蓋上。

「你見過蘇珊·瑪麗了?」伊什梅爾問道。

「見過了,夥計。」阿爾特說。

「三個孩子,」伊什梅爾說道,「她接下來怎麼辦?」

「不知道。」治安官說。

「她說了什麼嗎?」

「什麼也沒說。」

「哼,她會說什麼呢?」威廉·喬瓦格插進來說了句,「她能說什麼呢?上帝。」

伊什梅爾聽出來喬瓦格對新聞記者的敵意。他是一個皮膚黝黑、肚子又大又圓、身上刺有文身的刺網漁民,因為經常喝杜松子酒,眼睛顯得潮潮的。他的妻子五年前去世了;如今他的一切生活都在船上。

「請原諒,喬瓦格。」伊什梅爾說道。

「我什麼都不需要原諒,」喬瓦格答道,「見鬼去吧,錢伯斯。」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這一切都並無惡意。伊什梅爾·錢伯斯了解這一點。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他問治安官。

「這正是我想要弄清楚的,」阿爾特·莫蘭說道,「我們正在說這事兒。」

「阿爾特想知道我們都在什麼地方捕魚,」馬迪·喬安遜解釋說,「他——」

「不需要知道所有人的地點,」莫蘭打斷道,「我只是想搞清楚昨天夜裡卡爾去了哪裡,他在哪裡捕魚,誰在昨天夜裡可能見到過他或跟他說過話。就這些事情,馬迪。」

「我見過他,」戴爾·米德爾頓說道,「我們一起從海灣開出去的。」

「你是說你跟着他出的海,」馬迪·喬安遜說,「我敢打賭是你尾隨着他,是不是?」

像戴爾·米德爾頓這樣的年輕漁民常常喜歡每天去聖佩佐咖啡館或友睦港餐廳坐個老半天——打聽各種消息。他們想知道魚群在哪兒出沒,前一天夜裡誰捕了多少魚,確切地說是在哪兒捕到了魚。像卡爾·海因這樣成熟老練、收穫頗豐的漁民自然對他們不屑一顧。所以他們經常跟在他後面尋找漁場——如果沒有人告訴他有人尾隨的話。在霧氣重的夜裡,他的那些跟隨者必須靠得很近,而且還常常完全丟失目標,這時候他們就會用無線電來聯絡他們的夥伴,而他們的夥伴多半也正在聯絡他們:他們用喪氣的語調相互詢問,希望獲得一些零星的消息。而根據聖佩佐人逐漸形成的不成文的默契,那些最受人尊重的漁民是不會去跟隨任何人的,他們還養成了保持無線電靜默的習慣。偶爾有的人會靠近他們,看看是誰的船,但是如果他們既沒工夫閒聊,也不會交流什麼關於他們追逐的魚群在哪兒的有用信息,則對方很快就會掉頭離去。有的人願意分享,有的則不願意。卡爾·海因屬於後者。

「好吧,我是跟在他後面,」戴爾·米德爾頓說道,「那傢伙最近捕到不少魚。」

「那時候是幾點鐘?」治安官問道。

「六點三十分,差不多那時日候。」

「那之後你還看到過他嗎?」

「看到過。在船艦灣那兒。他和很多人在一起。追逐銀鮭魚群。」

「昨天夜裡霧很濃,」伊什梅爾·錢伯斯說道,「你們捕魚的時候肯定相距不遠。」

「沒有,」戴爾說道,「我只看到他在做準備。在霧氣起來之前。大概是七點半的樣子。或者八點鐘。」

「我也看到他了,」倫納德·喬治說,「他都準備好了。在堤外面。他準備下網。」

「那是幾點鐘?」治安官說。

「還早,」倫納德說,「八點鐘。」

「從那之後就沒有人見過他了嗎?八點之後就沒人見過他了?」

「我十點鐘的時候也到了那兒,」倫納德·喬治解釋說,「但是一無所獲,那兒沒魚。我慢慢地朝艾略特海岬開過去。來了一陣霧。我就把報警器打開了。」

「我也是,」戴爾·米德爾頓說道,「大家都往那兒去了。我們開過去,正好遇上馬迪的魚群,」他咧嘴笑道,「在那兒也收穫不少。」

「卡爾去艾略特海岬了嗎?」治安官問。

「沒看見他,」倫納德說道,「但是這不說明問題。就像我說的,霧太濃了。」

「我懷疑他還在原處,」馬迪·喬安遜插進來說道,「我只是猜測,但是卡爾從來都不太喜歡換地方。他拿定主意就不太肯挪窩兒了。他有可能在船艦灣那兒也捕到點魚了。在海岬那兒就再沒見過他,沒見到。」

「我也沒見到。」戴爾·米德爾頓說。

「但是你在船艦灣那兒見到過他,」治安官說,「還有誰在那兒?你記得嗎?」

「霧太濃了,」倫納德·喬治說,「真是很濃的霧。你在那兒什麼也看不見。」

「都有哪些船呢?」阿爾特·莫蘭問道。

「好吧,」倫納德說道,「我來想想。我看見了卡希洛夫號、海島人號、莫古爾號、日食號,我在船艦灣就看到這幾艘。」

「南極號,」戴爾·米德爾頓說,「它也在那兒。」

「是的,還有南極號。」倫納德說道。

「那無線電里還有誰說話呢?」阿爾特·莫蘭說,「你還聽到誰說話了嗎?我是指你沒看到的人。」

「凡斯·寇普,」倫納德說,「你知道凡斯嗎?普羅維登斯人。我和他說過幾句話。」

「你和他說的話多了,」馬迪·喬安遜說道,「我聽到你們在去海鯽的時候一直在說話。上帝啊,倫納德——」

「還有誰?」治安官說道。

「頭狼號,」戴爾說,「我聽到吉姆·費里和哈德威爾的聲音。波爾金在船艦灣那兒。」

「就這些了?」

「我想是吧,」倫納德說,「就這些。」

「莫古爾號,」阿爾特說,「是誰的船?」

「莫爾頓的船。」馬迪·喬安遜答道,「他去年春天從拉內斯那兒買過來的。」

「海島人號呢,是誰的?」

「海島人號是宮本的,」戴爾·米德爾頓說道,「是吧?宮本家的老二。」

「是老大,」伊什梅爾·錢伯斯糾正道,「宮本天道是老大。老二是欣司。他在罐頭廠工作。」

「混蛋都長得差不多,」戴爾說道,「從來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小日本。」威廉·喬瓦格扔了一句。他把雪茄的煙屁股丟進了蘇珊瑪麗號旁邊的水裡。

「好吧,這樣,」阿爾特·莫蘭說道,「你們看到哈德威爾、寇普,或莫爾頓等等這些人,就告訴他們,讓他們來找我談話。我要把這些人統統問一遍,了解一下昨天晚上有沒有人跟卡爾說過話—明白了嗎?我要一個一個問。」

「聽起來挺嚴重的。」 喬瓦格說道,「難道這不僅僅是一個意外?」

「當然是一個意外,」阿爾特·莫蘭說道,「但是,畢竟有一個人死了,威廉。我必須寫個報告上去。」

「卡爾是個好人啊,」簡·索倫森帶着點丹麥語的口音說道,「是個捕魚的好手。」他招搖着頭。

治安官把腿從墩子放下來,仔細地抻了抻塞在褲子面的襯衫下擺。「阿貝爾,」他說,「你把快艇開回去,然後跟我到辦公室碰頭,我要和錢伯斯一起走走。我和他商量點事。」

但是直到他們一起走出碼頭的範圍轉到港口大街的時候,阿爾特·莫蘭才一改困聊的姿態,和伊什梅爾轉入到正題。「你看,」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會寫一篇文章,說莫蘭治安官懷疑這是一樁謀殺案,而且正在調查此事。我說得對吧?」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伊什梅爾,錢伯斯說,「對這件事我還一點兒都不了解。我希望你跟我說說。」

「好,當然,我會跟你說的,」阿爾特莫蘭說,「是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情。你不能提我們正在調查的事,好嗎?如果你想引用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我的話是這樣的:卡爾·海因意外亡,或者就這個意思,隨你怎麼說,但是不要提調查的事。因為根本就沒有調查。」

「你想讓我說謊?」伊什梅爾錢伯斯問道,「我自己瞎編你的話?」

「私下裡說?」治安官說道,「是的,我們的確在調查這件事。有一些詭異荒誕的事實漂浮在我們周圍。可能是謀殺,可能是過失殺人,也可能只是意外死亡——一切都有可能。關鍵是,我們現在不知道。但是如果你在《評論報》的頭版把這事兒告訴每一個人,那我們就水遠都查不出真相了。」

「那剛才你和他們說話的那些傢伙呢,阿爾特?你知道他們會做什麼嗎?威廉·喬瓦格會去告訴每一個他能告訴的人,說你在四處打探,尋找殺人兇手。」

「那不一樣,」阿爾特·莫蘭堅持道,「那是傳言,不是嗎?就算我根本沒有調查什麼,街頭巷尾也總是會有類似這樣的傳言。這樣的話,我們就等於是讓兇手——如果這個案子裡面有兇手的話——自己去猜測他所聽到的哪些是謠言。我們可以讓傳言為我們所用,迷惑他。而且,不管怎樣我總歸是要問些問題的。在這件事情上我別無選擇,是吧?如果人們喜歡猜測我想幹什麼,那這是他們的事情,我無能為力。但是,我不會在報紙上宣告自己在做任何警方調查。」

「這麼說你覺得不管兇手是誰,他一定是生活在這個島上的人。是不是——」

「你瞧,」阿爾特·莫蘭停下腳步說道,「我只要求《聖佩佐評論報》上不要提到『兇手』的字樣,行嗎?我們把這點說清楚。」

「我沒意見,」伊什梅爾說,「好吧,我會引用你的話,把這件事稱為意外事件。但你得隨時告訴我事件的進展情況。」

「行,」阿爾特說,「就這麼說定了。我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你會第一個知曉。怎麼樣?這樣你滿意了吧?」

「還沒有,」伊什梅爾說,「我總歸要就這件事寫個報道。所以,你能否就這個意外事件給我幾句答覆?」

「現在是你說了算,」阿爾特·莫蘭說,「你開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