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四章 · 2 線上閱讀

在那之後不久,亞瑟就被徵召參加潘興將軍的軍隊。他在聖米謝爾和貝魯森林打過仗,然後又回家辦他的報紙。他和一個有着伊里尼血統、長着棕褐色頭髮、身材苗條、眼神憂鬱的西雅圖女人結了婚。她的父親是西雅圖第一大道的一個雜貨商和房地產投機者,他對亞瑟皺起了眉頭,在他眼裡,亞瑟就是一個冒充記者的伐木工人,沒有什麼前途,配不上他的女兒。但是,他們兩個還是結合在了一起,並且安定下來從事起養兒育女的事業。但是,他們多番努力之後仍然只有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一生下來便夭折了。他們在南海灘建造了一座能夠看見大海的房子,並修了一條通往海灘的小道。亞瑟成為一個有頭腦有計劃的蔬菜種植者,一個耐心的海島生活觀察者,以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小鎮報業人:他開始認識到他筆下的字句給那些有權勢的人、名流和服務機構所帶來的機會。他許多年都沒有給自己放過假。在聖誕夜、選舉周,以及七月四日,他都會推出特刊。伊什梅爾還記得每個周二的晚上和父親一起開動印刷機的情形。亞瑟把印刷機固定在安德魯森大街一間造船車間的地板上,那是一座廢棄的庫房,裡面永遠瀰漫着平版印刷機油墨和排版機裡面的氨水味道。那台印刷機是一個灰綠色的龐然大物,除了墨輥和傳送帶滾輪之外都是純鐵鑄成。這台十九世紀的老爺機器啟動的時候十分遲緩,運轉的時候發出尖銳而哀怨的聲響。伊什梅爾的任務是設置印刷數據和水斗,忙到飛起;亞瑟則多年來已經和印刷機達成了相當的默契,時常鑽進鑽出地檢查印版和滾筒。他站在離喧囂的滾筒只有幾英寸的地方,仿佛全然忘記了自己對兒子的告誡——如果他的袖子被卷進去了,他就會立刻像一個小孩玩的氣球一樣爆掉,濺得滿牆都是。他將粉身碎骨——這是他對兒子的警告之一——人們會從地上一堆堆的廢報中找到他飛濺出去的殘骸,就像一片一片的紙屑一樣。

一群商會的生意人曾經試圖勸說亞瑟去競選華盛頓州的議員。他們穿着大衣,繫着花格子領帶,身上散發着髮蠟和剃鬚泡沫的味道,坐下來品嘗黑莓酒。但是,亞瑟拒絕了競選邀請,他告訴那些友睦港來的紳士們他對此不抱任何幻想,他寧願自己寫寫東西,修剪修剪他的桑樹樹籬。他把牛津紡條紋襯衫的袖子卷到臂彎處,露出了前臂上的汗毛;他的背部拱起一塊長長的結實的三角形肌肉,褲子的背帶緊勒在上面。他的鼻樑上略微偏低地架着一副純圓的金絲邊眼睛,增添了幾分斯文,和他肌肉結實的下頜線條不協調,但十分帥氣。他鼻子上的軟骨有點兒歪了——它在一九一五年冬天曾經被一根突然襲來的伐木纜擊斷。那些友睦港來的人無法辯駁他,也對他那高昂起下巴的姿態無可奈何,只好怏快離去了。

亞瑟始終不渝地堅守自己的職業和職業操守,在言行方面日益謹慎,對事實的追求也日益嚴苛,即便在他最隨意的報道中也是如此。他的兒子記得,他在德行上謹小慎微。儘管伊什梅爾很想學習他的父親,但是因為戰爭的緣故——因為他失去的那條胳膊,他很難一直保持審慎。他肩膀上是落過彈片的 [4] 這是他一人獨享的黑色幽默,一語雙關。他對許多人和許多事都已經淡漠了。這並非他自己所願,但是也無可奈何,事情就是這般無奈。憤世嫉俗,一個退伍老兵的憤世嫉俗無時無刻不困擾着他。在他眼中,戰後的世界已被徹底改變了。一切仿佛都愚蠢透頂——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在他看來,人們都愚不可及。他甚至覺得,人們不過是一具具有生命的皮囊,裡面裝滿着血肉、脈管和汁液。他曾經看見過被慘烈地撕開的死人的軀體,內臟袒露在外。他也見過人的腦漿從腦袋裡濺出來時的樣子。因此,普通生活中所發生的許多的事情在他看來都完全而且惱人地荒誕透頂。他發現自己會無端地被完全不認識的人激怒。如果班上有人和他搭話,他總是簡短生硬地回應。他永遠不知道他們在看到他的胳膊的時候是否自在,是否能自如地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他能夠感覺到人們不自覺地對他心生同情,這令他更加惱火。即便沒有人們的同情,那條胳膊對他而言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而人們的同情更令他從心底里感到厭惡。如果他穿一件短袖的襯衫去上課,露出他那一截殘肢上的疤痕,就可以讓人們對他避而遠之。但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做。他並不是真的想把人們趕跑。總之,他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大多數人類的行為都純粹是愚蠢之舉,他自己的行為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使別人感到不安。不管他對這令人不快的念頭如何厭憎,它都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只好麻木地忍受着自己的這一想法所帶來的痛苦。

[4]  原文為 He had a chip on his shoulder, have a chip on one』 s shoulder也有「憤憤不平、衝動好鬥」之意。

後來,當他年紀稍大一點兒,回到故鄉聖佩佐島的時候,這種看待事物的方式開始緩和。他學會對所有的人熱情友好,但那是一個圓熟然而最終虛假的表象。除了作為一個被戰爭傷害的人的憤世嫉俗外,他還同時帶有一個日漸老去的人的憤世嫉俗和一個記者職業性的憤世嫉俗。漸漸地,伊什梅爾開始將自己視為一個別起一隻袖管的獨臂人,一個年過三十的獨身男人。這不算太糟糕,他不再像在西雅圖時那樣暴躁。但還是有那些遊客會來,他想,一邊順着靠山街向船塢走去。整個夏天那些人都盯着他那隻別起來的袖子,臉上露出驚詫異樣的神情——他在聖佩佐島上的那些同胞早就不會這樣了。當他看到這些人拿着冰淇淋,臉上白白淨淨的時候,內心那股焦躁之氣便再次不由自主地洶湧起來。奇怪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夠喜歡每一個人。只是他無法辦到。

伊什梅爾的母親如今已經五十六歲,一個人生活在海島南端的自家老宅中——那是伊什梅爾幼年時居住的地方。她提醒伊什梅爾,既然他已經從城市回到故鄉,那他的那種憤世嫉俗儘管可以理解,但畢竟是不合時宜了。在他之前,他的父親也是這樣;她說,而他那樣的性情同樣是不合時宜的。

「他全身心地熱愛着人類,但是卻厭憎絕大多數人。」她告訴伊什梅爾,「你和他一模一樣,你知道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伊什梅爾·錢伯斯那天下午來到友睦港的時候,阿爾特·莫蘭正一隻腳踏在系纜墩上,跟幾個漁民說着話。他們聚集在卡爾·海因的刺網船前,漁船停泊在埃里克號和托頓斯克德號中間——前者是一艘小型刺網船,船主是馬迪·喬安遜,後者是一艘安納柯蒂斯大型圍網船。伊什梅爾朝他們走去的時候,一陣南風吹得幾艘船的纜繩咯吱作響——前進者號、神佑號、海上迷霧號、特凡奇號——這些都是聖佩佐島上標準的刺網漁船。神秘少女號是一艘捕大比目魚和裸蓋魚的縱帆船,她最近的捕獲量很糟糕,眼下正在進行大檢修。右舷的船身板已經拆掉了,引擎也被拆卸了下來,曲軸和杆軸承都露在外面。在靠近船頭的碼頭上堆着一堆管子、兩個生鏽的柴油桶,一堆散放的碎平板玻璃,還有一個船用蓄電池的空殼,上面堆了幾個空的油漆桶。碼頭邊沿上釘着幾塊破舊的地毯作為緩衝物,水面上漂浮着一層油光。

今天這裡的海鷗特別多。通常它們都是在鮭魚罐頭工廠附近尋找食物,但是這會兒它們卻好整以暇地蹲在浮標或救生圈上,仿佛泥塑一般,要麼就是貼着友睦港的海濤上下翻飛,忽然又一飛沖天,轉動着腦袋御風飛翔。有時候它們降落在無人的船甲板上,搜尋撒落的食物碎屑。漁民們有時會向它們開上一槍,但大多時候還是任由這些海鷗在甲板上「閒庭信步」;灰白色的鷗糞弄得到處都是。

一隻油桶被翻過來放在蘇珊·瑪麗號前面,戴爾·米德爾頓和倫納德·喬治坐在上面,他們身上的機師工作服油跡斑斑。簡·索倫森靠在一個膠合板的垃圾桶上;馬迪·喬安遜站在那裡,兩隻腳分得很開,手臂叉在赤·裸的胸前,一件T恤衫塞在褲腰裡面。緊挨着治安官站着的是威廉·喬瓦格,他手指間夾着一根香煙。阿貝爾·馬丁森坐在蘇珊·瑪麗號的船頭邊緣,一面雙腳懸空擺盪着靴子,一面聽着漁民們的談話。

聖佩佐的漁民們都是在黃昏之際出海作業——至少這些日子以來是這樣,他們大多是刺網漁民,他們獨自深入海上,將漁網撒向鮭魚出沒的洋流中。漁網像簾幕般垂入水中,等候着毫無防備的鮭魚游入其中。

刺網漁民得在寂靜中度過黑夜,他們在海上飄蕩,耐心等候。漁民的性情必須適應這樣的生活,否則便不太可能成功捕獲魚群。有時鮭魚群會游入狹窄的水域,追捕魚群的漁民們便在彼此的視野之中,這種情形往往釀成爭執。魚群在洋流上端被截去的漁民會把船開過去,與前者齊頭並進,向對方揮舞起魚叉,把對方當作偷魚賊狠狠地咒罵一番。有時海上會發生漁民相互吼罵的情況,但是絕大多數情況下大家一整夜都是獨處的狀態,想要爭吵也沒有對象。有些人嘗過這種孤獨的生活滋味之後便選擇放棄,轉到大型拖網船或延繩釣大比目魚的縱帆船上去做船員。逐漸地,安納柯蒂斯——大陸上的一個小鎮,成為擁有四名或四名以上船員的大船的停泊港,而友睦港則成為單人操作的刺網船的聚集地。這是聖佩佐人感到驕傲之處,因為聖佩佐人即便在惡劣的氣候下也有勇氣獨自出海捕魚。年深日久,一種信念已經滲透到聖佩佐島的靈魂之中,那就是獨自捕魚是比其他任何捕魚方式更榮耀的事情。所以漁民的兒子們在晚上做夢的時候夢見的都是獨自駕船,用漁網拖上來個頭大得驚人的鮭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