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紅玫瑰與白玫瑰 · 八 線上閱讀

煙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為不和人家比着,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體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疏的形勢中,徒然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眼兒窄,而且她不過是護衛他,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可是後來她對老媽子也說這樣的話了,他不由得要發脾氣干涉。又有一次,他聽見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作聲,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學校里去住讀。於是家裡更加靜悄悄起來。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裡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着沒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地,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後來覺得她不甚熱心,仿佛是情願留着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僱車兜到家裡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里,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裡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里走,心裡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里註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里,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裡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麼?」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擱着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里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個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里陰乾着。」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裡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過關係以後,當着人再碰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振保冷眼看着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着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塗,裡面關得嚴嚴地,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裡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瞭望着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着,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里來,裁縫已經不在了。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着,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於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間,屋子裡充滿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鈕子。

客室里大敞着門,聽得見無線電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

屋裡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裡,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上無線電,電台上滔滔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着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為改變了,他看了覺得很合適。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里,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浴室里點着燈,從那半開的門裡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立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色。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採取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着子,彎着腰,正要站起身,頭髮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地,一半壓在頷下,睡袴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做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髮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出蓊鬱的人氣。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潮了沒有?」振保應了一聲道:「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余媽燒水去。」振保道:「她在燒。」煙鸝洗了手出來,余媽也把水壺提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余媽道:「着涼了罷!可要把門關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里,雨還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盤不知什麼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腳盆就放在花盤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到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毛巾揩乾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着,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拉鋪拉」拖着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地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的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着。他想起碗櫥里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煙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涼了。」白蘭地的熱情直衝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那樣的殷勤嚕囌,尤其討厭的是:她仿佛在背後窺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後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着他,大約認為他並沒有什麼改常的地方,覺得他並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的忘了她自己有什麼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仿佛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着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後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着,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帶,大家看着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紡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余媽道:「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裡想:「哦?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麼?端午節沒有來收賬麼?」余媽道:「是小徒弟來的。」這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袴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着點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氣來了。

那天下午他帶着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新晴的天氣,街上水還沒退,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對街一帶小紅房子,綠樹帶着青暈,煙囪里冒出濕黃煙,低低飛着。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白蕾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着,扯着,掙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她鬧着要他賠。振保笑了,一隻手摟着她,還是去潑水。

此後,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歲的人了,她突然長大了起來,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廠里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這日子怎麼過?」

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與友誼。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她坐在客廳里和篤保說話,當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燈光下看得出憂傷的臉上略有皺紋,但仍然有一種沉着的美。振保並不沖台拍凳,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燃上一支香煙,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一個人先上樓去了。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仿佛她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

篤保走了以後,振保聽見煙鸝進房來,才踏進房門,他便把小柜上的檯燈熱水瓶一掃掃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彎腰揀起檯燈的鐵座子,連着電線向她擲過去,她疾忙翻身向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裡無聲地笑着,靜靜的笑從他眼裡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老媽子拿着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燈關了。她便不敢進來。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裡,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地板正中躺着煙鸝的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着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

*初載一九四四年五月、六月、七月《雜誌》第十三卷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收入《傳奇》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