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紅玫瑰與白玫瑰 · 七 線上閱讀

只有在新來的僕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僕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辛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着她,兩人便嘔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到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負氣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着,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縐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內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着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舍里住着,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里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着,塗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麼?」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廠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呦!那多好!」篤保當着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也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你好麼?」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兒子的海軍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去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着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衖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着花。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着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裡出來,脹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地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心裡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適的。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着嬌蕊之後的感想,因為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也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象。篤保來了,振保閒閒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這就結束了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的一對銀瓶包紮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凡事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着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紮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她眯細了眼睛笑着,微微皺着鼻樑,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着慧英回來,篤保從袴袋裡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了臉,露出裡面的短袴,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着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裡往外看,藍天白雲,天井裡開着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曬滿了太陽。樓下無線電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是那些不知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着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

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去做分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好事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是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里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痛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煙鸝在旁看着,着實氣不過,逢人便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機會遇見人,振保因為家裡沒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裡帶。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煙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當體己人,和人家談起振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實心眼兒待人,自己吃虧!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在這世界上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弟弟妹妹也這麼忘恩負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我眼裡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兒。現在這時世,好人做不得呀!張先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要被歸入忘恩負義的一群,心裡先冷了起來。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做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