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紅玫瑰與白玫瑰 · 四 線上閱讀

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篤保。篤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振保過後細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台上,看不仔細她,只聽見了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癢梭梭吹着氣。在黑暗裡,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心的身體的存在,因此有機會知道她另外還有點別的,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了,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來,單純的肉的誘·惑簡直不算什麼了。他絕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也許……也許還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人憧憬着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占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為什麼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乎,也並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這裡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麼應當同這女人睡覺。他覺得羞慚,決定以後設法躲着她,同時着手找房子。有了適當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裡吃的,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鈴響,許久沒有人來接。他剛跑出來,仿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他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可是嬌蕊仿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機,他便就近將電燈一捻。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卻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袴,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裡面綻出橘綠。襯得屋子裡的夜色也深了。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里很像一截火車,從異鄉開到異鄉。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隻手拿起聽筒,一隻手伸到脅下去扣那小金桃核鈕子,扣了一會,也並沒扣上。其實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關情。她扭身站着,頭髮亂蓬蓬的斜掠下來。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個小手合在頰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一隻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振保只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下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掛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穩,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着電話機。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麼這些時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開口,先搶着說了,也是一種自衛。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話——是有那種女人的。嬌蕊笑道:「我有那麼甜麼?」她隨隨便便對答着,一隻腳伸出去盲目地尋找拖鞋。振保放了膽子答說:「不知道——沒嘗過。」嬌蕊噗哧一笑。她那隻鞋還是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踏了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裡去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着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卻又笑道:「一個人在家不怕麼?」嬌蕊站起來,踏啦踏啦往房裡走,笑道:「怕什麼?」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麼?……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上的一隻手上,往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着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身過來將甬道里電燈拍的一關。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着,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着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裡,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略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掛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卻不看見。他尋了半日,着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着,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鈎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着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來嬌蕊並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着只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着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着了手,她拋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裡那隻。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裡只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也還是迷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着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裡彈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滋》。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裡,在陽台上來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來,她仿佛沒聽見,只管彈下去,換了支別的。他沒有膽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裡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的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着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戛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嫻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點暈床的感覺,梳頭髮的時候他在頭髮里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着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麼不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着旁人的飯,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許多倍,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撞上了,把她碰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着點嘲笑的口氣,「你知道麼?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着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振保笑道:「你心裡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望外看着。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保當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誌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箍着他,自己又覺羞慚,說:「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麼?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會看不起我。」她把兩隻手臂勒得更緊些,問道:「你覺得有點兩樣麼?有一點兩樣麼?」振保道:「當然兩樣。」可是他實在分不出。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視,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所里有一種特殊的氣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頭。外國上司一疊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兒呢?」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髮往後一推,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上也閃着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縐紋,肘彎、腿彎,縐得像笑紋。中國同事裡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如何能幹,嬌蕊也誇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髮,說:「哦?嗯,我這孩子很會做事呢。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的。我愛你——知道了麼?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