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紅玫瑰與白玫瑰 · 三 線上閱讀

振保當着她醉了,總好像吃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着便也踱到陽台上來。冷風一吹,越發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脹臉的,他心裡着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屍還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裡,就仿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左一個右一個畫着半裸的她。怎麼會淨碰見這一類的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觸即發?不罷?純粹中國人裡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裡。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鄉再遇見他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麼?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況且他不像王士洪那麼好性兒,由着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人的志氣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不致這樣。……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闌幹上,樓下一輛煌煌點着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風吹着的兩片落葉踏啦踏啦仿佛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並沒有分明地這樣想着,只覺得一陣悽惶。

士洪夫婦一路說着話,也走到陽台上來。士洪向他太太道:「你頭髮幹了麼?吹了風,更要咳嗽了。」嬌蕊解下頭上的毛巾,把頭髮抖了一抖道:「沒關係。」振保猜他們夫妻離別在即,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我們先去睡了。篤保明天還得起個大早到學校里拿章程去。」士洪說:「我明天下午走,大約見不到你了。」兩人握手說了再會,振保篤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來,一撳鈴,嬌蕊一隻手握着電話聽筒替他開門。穿堂里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與大衣,衣架底下擱着的一隻皮箱也沒有了,想是業已動身。振保脫了大衣掛在架上,耳聽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說道:「請孫先生聽電話。」振保便留了個心。又聽嬌蕊問道:「是悌米麼?……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裡等一個男朋友。」說着,格格笑將起來,又道:「他是誰?不告訴你。憑什麼要告訴你?……哦,你不感興趣麼?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麼……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專等他,你可別闖了來。」

振保不待她說完,早走到屋裡去,他弟弟不在屋裡,浴室里也沒有人。他找到陽台上來,嬌蕊卻從客室里迎了出來道:「篤保丟下了話,叫我告訴你,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舊書攤上買到。」振保謝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着什麼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一步,仿佛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着個綠跡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裡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分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着這樣的衣服。她道:「進來吃杯茶麼?」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邊坐下,執着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着兩份杯盤。碟子裡盛着酥油餅乾與烘麵包,振保立在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兒有客人來罷?」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吃起來罷。」振保躊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甚麼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來了。

嬌蕊問道:「要牛奶麼?」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喝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得吃,昨兒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蕊起身撳鈴,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振保心裡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的。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麼客人,你這樣記罣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的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潔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蕊。」她把那張紙雙摺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不在家。」

阿媽出去了,振保吃着餅乾,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會神考慮着盤裡的什錦餅乾,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答道:「約的時候,並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麼?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

阿媽送了綠茶進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去。他兩眼望着茶,心裡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是嫌他在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對沒那心腸去管他們的閒事。莫說他和王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犯不着,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麼?」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嬌蕊躊躇半日,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麵包上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振保見她做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麵包上敷了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極薄極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給我塌得太少的!」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的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門鈴響,振保有點坐立不安,再三的道:「是你請的客罷?你不覺得不過意麼?」嬌蕊只聳了聳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陽台上去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我願意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嬌蕊隨後跟了出來道:「他麼?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闌乾笑道:「你不喜歡美男子?」嬌蕊道:「男子美不得。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振保半闔着眼睛看看她微笑道:「你別說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慣壞了的。」嬌蕊道:「也許,你倒是剛剛相反,你處處剋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來道:「哦?真的嗎?你倒曉得了!」嬌蕊低着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口。振保也無聲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裡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見他急急的轉了個彎,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氣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憐,白跑一趟!」嬌蕊道:「橫豎他成天沒事做。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人。我就喜歡在忙人手中里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

振保靠在闌幹上,先把一隻腳去踢那闌干,漸漸有意無意的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她的肉並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顯胖一點。振保笑道:「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嬌蕊道:「說真的,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聽聽。」振保道:「什麼事?」嬌蕊把一條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裝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還問?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聽罷。」嬌蕊道:「我麼?」她偏着頭,把下頰在肩膀上挨來挨去,好一會,低低的道:「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麼,你說呀。」嬌蕊卻又不作聲,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的?」嬌蕊道:「也很平常。學生會在倫敦開會,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倫敦大學?」嬌蕊道:「我家裡送我到英國讀書,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去的時候年紀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結婚,不過借着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玩了幾年,名聲漸漸不大好了,這才手忙腳亂的抓了個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還沒玩夠?」嬌蕊道:「並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捨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別忘了你是在中國。」嬌蕊將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裡的茶葉吐到闌干外面去,笑道:「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