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鴻鸞禧 · 二 線上閱讀

正說着,囂伯披着浴衣走了出來,手裡拿着霧氣騰騰的眼鏡,眼鏡腳指着婁太太道:「你們就是這樣!總要弄得臨時急了亂抓!去年我看見拍賣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說買了給大陸娶親的時候用——那時候不聽我的話!」大陸笑了起來道:「那時候我還沒認識玉清呢。」囂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覺得眼神不足,戴上了眼鏡再去瞪他。婁太太深恐他父子鬧意見,連忙說道:「真的,當初懊悔沒置下。其實大陸遲早要結婚的,置下總沒錯。」

囂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幹什麼的?家裡小孩寫個請假條子也得我動手!」這兩句話本身並沒多大關係,可是婁太太知道囂伯在親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經說過同樣的抱怨的話,婁太太自己也覺得她委屈了丈夫,自己心裡那一份委屈,卻是沒處說的。這時候一口氣沖了上來,待要堵他兩句:「家裡待虧了你,你就別回來!還不是你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了,回來了,這個不對,那個不對,濫找岔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聲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嚨里汩汩盤來盤去,呸地吐了出來,婁太太每逢生氣要哭的時候,就逃避到粗豪里去,一下子把什麼都甩開了。

浴室外面父子倆在那裡繼續說話。囂伯還帶着挑戰的口吻,問大陸:「剛才送禮來的是個什麼人?我不認識的麼?」大陸道:「也是我們行里的職員。」囂伯詫異道:「行里的職員大家湊了公份兒,偏他又出頭露面的送起禮來,還得給他請帖!是你的酒肉朋友罷?」大陸解釋道:「他是會計股里的,是馮先生的私人。」囂伯方才換了一副聲口,和大陸順勢談到馮先生,小報上怎樣和馮先生開了個玩笑。

他們父子總是父子。婁太太覺得孤淒,婁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強的,她心愛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聯了幫時時刻刻想盡方法試驗她,一次一次重新發現她的不夠,她丈夫一直從窮的時候就愛面子,好應酬,把她放在各種為難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發現她的不夠。後來家道興隆,照說應當過兩天順心的日子了,沒想到場面一大,她更發現她的不夠。

然而,叫她去過另一種日子,沒有機會穿戴齊整,拜客、回拜,她又會不快樂,若有所失。繁榮、氣惱、為難,這是生命。婁太太又感到一陣溫柔的牽痛。站在臉盆前面,對着鏡子,她覺得痒痒地有點小東西落到眼鏡的邊緣,以為是珠淚,把手帕裹在指尖,伸進去揩抹,卻原來是個撲燈的小青蟲。婁太太除下眼鏡,看了又看,眼皮翻過來檢視,疑惑小蟲子可曾鑽了進去;湊到鏡子跟前,幾乎把臉貼在鏡子上,一片無垠的團白的腮頰;自己看着自己,沒有表情——她的傷悲是對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兩道眉毛緊緊皺着,永遠皺着,表示的只是「麻煩!麻煩!」而不是傷悲。

夫妻倆雖然小小地嘔了點氣,第二天發生了意外的事,太太還是打電話到囂伯辦公室里問他討主意。原先請的證婚人是退職的交通部長,雖然不做官了,還是神出鬼沒,像一切的官,也沒打個招呼,悄然離開上海了。婁囂伯一時想不出別的相當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位姓李的,一個醫院院長,也是個小名流。婁太太冒雨坐車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傘撐開了放在客廳里的地毯上,脫下天藍起花玻璃紙一口鐘,提着領子一抖,然後掏出手帕來擦乾皮大衣上濺的水。皮大衣沒扣鈕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開八字腳,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濕溜溜的放在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來。李醫生沒在家,李太太出來招呼。婁太太送過去一張「婁囂伯」的名片,說道:「囂伯同李醫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廣東人,只能說不多的幾句生硬的國語,對於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婁太太對於囂伯的聲名地位有絕對的自信,因之依舊態度自若,說明來意,李太太道:「待會兒我告訴他,讓他打電話來給你回信。」婁太太又遞了兩筒茶葉過來,李太太極力推讓,婁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態度卻變得冷淡起來。婁太太覺得這一次她又做錯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間無數的失敗支持着,她什麼也不怕,屹然坐在那裡。坐到該走的時候,站起來穿雨衣告別,到門口方才發覺一把雨傘丟在裡面,再轉來拿,又向李太太點一點頭,像「石點頭」似的有份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們決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婁太太心裡到底有點發慌,沒走到門口先把洋傘撐了起來,出房門的時候,過不去,又合上了傘,重新灑了一地的雨。

李院長後來打電話來,答應做證婚人。

結婚那天還下雨,婁家先是發愁,怕客人來得太少,但那是過慮,因為現在這年頭,送了禮的人決不肯不來吃他們一頓。下午三時行禮,二時半,禮堂里已經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兩起,男家的客在一邊,女家又在一邊,大家微笑,嘁喳,輕手輕腳走動着,也有拉開椅子坐下的。廣大的廳堂里立着朱紅大柱,盤着青綠的龍;黑玻璃的牆,黑玻璃壁龕里坐着小金佛,外國老太太的東方,全部在這裡了。其間更有無邊無際的暗花北京地毯,腳踩上去,虛飄飄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層什麼。整個的花團錦簇的大房間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客人們都是小心翼翼順着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

也有兩個不甘心這麼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腳逗留一回便算數的,要設法進入那豪華的中心。玉清有五個表妹,都由她們母親率領着來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歲數大了,自己着急,勢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單旗袍,沒想到下了兩天雨,天氣暴冷,飯店裡又還沒到燒水汀的季節,使她沒法脫下她的舊大衣,並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們的關切的詢問:「不冷麼?」梨倩天生是一個不幸的人,雖然來得很早,不知怎麼沒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歡這樣;她的蒼白倦怠的臉是一種挑戰,仿佛在說:「我是厭世的,所以連你我也討厭——你討厭我麼?」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轉,特別富於挑撥性。

她姊姊棠倩沒有她高,而且臉比她圓,因此粗看倒比她年輕,棠倩是活潑的,活潑了這些年還沒嫁出,使她喪失了自尊心。她的圓圓的小靈魂破裂了,補上了白磁,眼白是白磁,白牙也是白磁,微微凸出、硬冷、雪白、無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潑了。老遠看見一個表嫂,她便站起來招呼,叫她過來坐,把位子讓給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悄悄的問,門口立着的那招待員可是新郎的弟弟。後來聽出是婁囂伯銀行里的下屬,便失去了興趣。後來來了更多的親戚,她一個一個寒暄,親熱地拉着手。棠倩的帶笑的聲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齒,一起頭的時候像是開玩笑地輕輕咬着你,咬到後來就疼痛難熬。

樂隊奏起結婚進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儐相的輝煌的行列徐徐進來了。在那一剎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種善意的、詩意的感覺;粉紅的、淡黃的女儐相像破曉的雲,黑色禮服的男子們像雲霞里慢慢飛着的燕的黑影,半閉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有一種收斂的光。這一切都跟着高升發揚的音樂一齊來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後,證婚人致詞了:「兄弟。今天。非常。榮幸。」空氣立刻兩樣了。證婚人說到新道德、新思潮、國民的責任,希望賢伉儷以後努力製造小國民。大家哈哈笑起來。接着是介紹人致詞。介紹人不必像證婚人那樣的維持他的尊嚴,更可以自由發揮。中心思想是:這裡的一男一女待會兒要在一起睡覺了,趁現在儘量看看他們罷,待會兒是不許人看的。演說的人苦於不能直接表現他的中心思想,幸而聽眾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說畢竟太長了,聽到後來就很少有人發笑。

樂隊又奏起進行曲。新娘出去的時候,白禮服似乎破舊了些,臉色也舊了。

賓客吶喊着,把紅綠紙屑向他們擲去,後面的人拋了前面的人一身一頭的紙屑。行禮的時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儐相的婁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發出一聲快樂的,撒野的叫聲,把整個紙袋的紅綠紙屑脫手向他丟去。

新郎新娘男女儐相去拍照,賀客到隔壁房裡用茶點,棠倩非常活潑地,梨倩則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來了,樂隊重新奏樂,新郎新娘第一個領頭下池子跳舞,這時候是年輕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圍攏來看,上年紀的太太們悄悄站到後面去,帶着慎重的微笑,仿佛雖然被擠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們還是有一種消極的重要性,像畫卷上端端正正的圖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沒有人請棠倩跳舞。棠倩仍舊一直笑着,嘴裡仿佛嵌了一大塊白磁,閉不上。

棠倩梨倩考慮着應當不應當早一點走,趁着人還沒散,留下一個驚鴻一瞥的印象,好讓人打聽那穿藍的姑娘是誰。正要走,她們那張桌子上來了個熟識的女太太,向她們母親抱怨道:「這兒也不知是誰管事!我們那邊桌上簡直什麼都沒有——照理每張桌上應當派個人負責看着一點才好!」母親連忙讓她喝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潑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無感情地大吃起來。棠倩梨倩無法表示她們的鄙夷,唯有催促母親快走。

看準了三多站在婁太太身邊的時候,她們上前向婁太太告辭。婁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換了一副眼鏡,認不清楚她們是誰,及至認清楚了,也只皺着眉頭說了一句:「怎麼不多坐一會兒?」婁太太今天忙來忙去,覺得她更可以在人叢里理直氣壯地皺着眉了。

因為婁家總是絕對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幾個至親在座,也沒有鬧房。次日新夫婦回家來與公婆一同吃午飯,新娘的父母弟妹也來了。拍的照片已經拿了樣子來,玉清單獨拍的一張,她立在那裡,白禮服平扁漿硬,身子向前傾而不跌倒,像背後撐着紙板的紙洋娃娃。和大陸一同拍的那張,她把障紗拉下來罩在臉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無意中拍進去一個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滿意,決定以後再租了禮服重拍。

飯後,囂伯和他自己討論國際問題,說到風雲變色之際,站起來打手勢,拍桌子。婁太太和親家太太和媳婦並坐在沙發上,平靜地伸出兩腿,看着自己的雪青襪子,卷到膝蓋底下。後來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裡聽,卻把結婚照片傳觀不已,偶爾還偏過頭去打個呵欠。婁太太突然感到一陣厭惡,也不知道是對她丈夫的厭惡,還是對於在旁看他們做夫妻的人們的厭惡。

親家太太抽香煙,婁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陽照在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壓着的玫瑰紅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婁太太的心與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站在大門口看人家迎親,花轎前嗚哩嗚哩,迴環的、蠻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聲壓了下去,鑼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轎的彩穗一排湖綠、一排粉紅、一排大紅、一排排自歸自波動着,使人頭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像端午節的雄黃酒。轎夫在繡花襖底下露出打補釘的藍布短袴,上面伸出黃而細的脖子,汗水晶瑩,如同罈子裡探出頭來的肉蟲。轎夫與吹鼓手成行走過,一路是華美的搖擺。看熱鬧的人和他們合為一體了,大家都被在他們之外的一種廣大的喜悅所震懾,心裡搖搖無主起來。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知道結婚並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為什麼。

她丈夫忽然停止時事的檢討,一隻手肘抵在爐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婦,用最瀟灑,最科學的新派爸爸的口吻問道:「結了婚覺得怎麼樣?還喜歡麼?」

玉清略略躊躇了一下,也放出極其大方的神氣,答道:「很好。」說過之後臉上方才微微泛紅起來。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點心不定,不知道應當不應當笑。婁太太只知道丈夫說了笑話,而沒聽清楚,因此笑得最響。

一九四四年五月

*初載一九四四年六月上海《新東方》第九卷第六期,收入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傳奇》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