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花凋 · 三 線上閱讀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噹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絨毯,塞得緊些,低低的道:「我總是等着你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裡面去,枕頭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幹涉的,她希望他會握着她的手送進被裡,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要凍着了。」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仿佛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了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呢?」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里冰着它。他說過:「我總是等着你的。」言猶在耳,可是也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着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麼?

鄭夫人道:「幹嗎把手搠在枕頭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有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沒事做,就歡喜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着,便去扣那些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撳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裡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着人故意撇着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仿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裡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的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裡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着一定是最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麼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是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美增雲藩去後,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裡來的,也上樓來了。他濃濃噴着雪茄煙,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得也不見得好。」鄭夫人道:「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妒忌,便故意的笑道:「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裡,嘆道:「可憐她還撐着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着,不禁淚流滿面。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里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鄭先生睜眼詫異道:「現在西藥是什麼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說些什麼?」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麼使就怎麼使。我花錢可得花個高興,苦着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着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着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再要變着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

鄭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雲藩設法。當晚趁着川嫦半夜裡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教人說閒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攢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余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着雲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了人。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裡。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櫥窗里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裡面空無所有,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呵,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裡面的西式小孩,像耶誕卡上印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這許多可愛的東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她久已視作她名下的遺產。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來覺得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普通的女孩子,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鬱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着我,我墜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下只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麼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雇一部黃包車。她爬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邊帶着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裡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着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裡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着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機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麼多的痛苦。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裡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弔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她一下黃包車便有家裡兩個女傭上前攙着,可是兩個傭人都有點身不由主似的,仿佛她是「科學靈乩」里的「碟仙」,自己會嗤嗤移動的。鄭夫人立在樓梯口倒發了一會楞,方才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靠在枕頭上,面帶着心虛的慘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髮,將汗濕的頭髮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一天?」川嫦把手一松,兩股辮髮蠕蠕扭動着,緩緩的自己分開了。她在枕上別過臉去,合上眼睛,面白如紙,但是可以看見她的眼皮在那裡跳動,仿佛紙窗裡面漏進風去吹顫的燭火。鄭夫人慌問:「怎麼了?」趕過去坐在床頭,先挪開了被窩上擱着的一把鏡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鏡子梳頭,後來又拿不動,放下了。現在川嫦卻又伸過手來握住鄭夫人捏着鏡子的手,連手連鏡子都拖過來壓在她自己身上,鏡面朝下。鄭夫人湊近些又問:「怎麼了?」川嫦突然摟住她母親,嗚嗚哭起來道:「娘,我怎麼會……會變得這麼難看了呢?我……我怎麼會……」她母親也哭了。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里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窗外的天,永遠從同一角度看着,永遠是那樣磁青的一塊,非常平靜,仿佛這一天早已過去了。那淡青的窗戶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擺設。衖堂里叮叮的腳踏車鈴響,學童彼此連名帶姓呼喚着,在水門汀上金雞獨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見的許多小孩的喧笑之聲,便像磁盆里種的蘭花的種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裡靜靜的充滿了希望。

鄭夫人在衖堂口發現了一家小鞋店,比眾特別便宜,因替闔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買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現在穿着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那就「正好一腳」。但是川嫦說:「等這次再胖起來,可再也不想減輕體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個一磅兩磅原來有這麼難的喲!想起從前那時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點胡蘿蔔同花旗橘子——什麼都不敢吃——真是呵……」她從被窩裡伸出一隻腳來踏在皮鞋裡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後。

一九四四年二月

*初載一九四四年三月《雜誌》第十二卷第六期,收入《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