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年輕的時候 · 二 線上閱讀

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重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麼?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麼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麼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達出他的意思。

「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

「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

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嚕囌。

「您抽煙嗎?——不大抽。」

「您喝酒嗎?——不天天喝。」

「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

「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

「念。念書。小說是不念。」

「看。看報。戲是不看。」

「聽。聽話。壞話是不聽。」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着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裡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里做事,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彙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麼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婚了?」沁西亞道:「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着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

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

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餘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賬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賬。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份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

他在德文字典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裡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麼?」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着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裡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

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里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

「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

然後穿衣洗臉。

洗完了臉之後散一會兒步。

散步回來就吃飯。

然後看報。

然後工作。

午後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

每天大概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

晚上去看朋友。

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的休息,第二天好好的工作。」

最標準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餘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的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汝良知道,他對於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體面方面不甚注意。兒子就有權利干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麼這樣慢呢?怎麼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什麼不去?叫你來,為什麼不就來?你為什麼打人家?你為什麼罵人家?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規矩?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正當?」於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我想現在出去兩個鐘頭兒,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於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麼事,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麼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

以後汝良就一直發着楞。電車搖聳當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着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牆濕着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輕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輕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里。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仿佛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願意再年輕幾年。

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里去,門一開,她恰巧戴着帽子夾着皮包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裡亂亂的,就給忘了!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服裝店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咖啡館櫥窗里陳設着一隻三層結婚蛋糕,標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會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汝良只是望着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汝良只是望着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麼?」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後——」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後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裡。你們結婚之後住在什麼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裡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塗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調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仿佛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裡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着自衛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輕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麼——為結婚而結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帖,以為她準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麼耽擱了這些時?是經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沒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緞子台毯一樣的氅衣,長發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鬍鬚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鬚髮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唱詩班領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掙得長汗直流,熱得頭髮都脫光了。

聖壇後面悄悄走出一個香伙來,手持托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袴子,赤腳趿着鞋。也留着一頭烏油油的長髮,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冢里的,白螞蟻鑽出鑽進的鬼。

他先送了兩杯酒出來,又送出兩隻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着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里,神甫繼續誦經,唱詩班繼續唱歌。新郎似乎侷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髮的小伙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着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仿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製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着白蠟燭,虔誠地低着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裡,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裡,搖搖的光與影中現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製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采,雖然香伙出奇地骯髒,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麼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後,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後就散了。只有少數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裡去參加茶會。汝良遠遠站着,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以後,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裡待着悶得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得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浪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就是發酵粉放多了,發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他到她房裡去,道:「是傷寒症。醫生昨天說難關已經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裡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濛濛地看過來。對於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為沒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乾淨。

一九四四年一月

*初載一九四四年二月《雜誌》第十二卷第五期,收入《傳奇》,原題《年青的時候》,《張愛玲全集》中改為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