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年輕的時候 · 一 線上閱讀

潘汝良讀書,有個壞脾氣,手裡握着鉛筆,不肯閒着,老是在書頭上畫小人。他對於圖畫沒有研究過,也不甚感興趣,可是鉛筆一着紙,一彎一彎的,不由自主就勾出一個人臉的側影,永遠是那一個臉,而且永遠是向左。從小畫慣了,熟極而流,閉着眼能畫,左手也能畫,唯一的區別是,右手畫得圓溜些,左手畫得比較生澀,凸凹的角度較大,顯得瘦,是同一個人生了場大病之後的側影。

沒有頭髮,沒有眉毛眼睛,從額角到下巴,極簡單的一條線,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國人——鼻子太出來了一點。汝良是個愛國的好孩子,可是他對於中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他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電影明星與香煙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兒,他所認識的中國人是他父母兄弟姊妹。他父親不是壞人,而且整天在外做生意,很少見到,其實也還不至於討厭。可是他父親晚餐後每每獨坐在客堂里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膩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闆。他父親開着醬園,也是個店老闆,然而……既做了他的父親,就應當是個例外。

汝良並不反對喝酒,一個人,受了極大的打擊,不拘是愛情上的還是事業上的,踉踉蹌蹌扶牆摸壁走進酒排間,爬上高凳子,沙嗄地叫一聲:「威士忌,不擱蘇打,」然後用手托住頭髮起怔來,頭髮頹然垂下一綹子,掃在眼睛裡,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當然的,可同情的。雖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為一種高尚的下流。

像他父親,卻是猥瑣地從錫壺裡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與坐在旁邊算賬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看見孩子們露出饞相了,有時還分兩顆花生米給他們吃。

至於母親,母親自然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充滿了愛子之心,可是不能夠了解他,只懂得為他弄點吃的,逼着他吃下去,然後泫然送他出門,風吹着她的飄蕭的白頭髮。可惡的就是:汝良的母親頭髮還沒白,偶然有一兩根白的,她也喜歡拔去。有了不遂心的事,並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把他們嘔哭了。閒下來她聽紹興戲,叉麻將。

汝良上面的兩個姊姊和他一般地在大學裡讀書,塗脂抹粉,長得不怎麼美而不肯安分。汝良不要他姊姊那樣的女人。

他最看不上眼的還是底下那一大群弟妹,髒、憊賴、不懂事,非常孩子氣的孩子。都是因為他們的存在,父母和姊姊每每忘了汝良已經大了,一來便把他們混作一談,這是第一件使他痛心疾首的事。

他在家裡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零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着他們,過度的鄙夷與淡漠使他的眼睛變為淡藍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然而誰都不覺得。從來沒有誰因為他的批評的態度而感到不安。他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汝良一天到晚很少在家。下課後他進語言專修學校念德文,一半因為他讀的是醫科,德文於他很有幫助,一半卻是因為他有心要避免同家裡人一桌吃飯——夜校的上課時間是七點到八點半。像現在,還不到六點半,他已經坐在學生休息室里,烤着火,溫習功課。

休息室的長台上散置着幾份報紙與雜誌,對過坐着個人,報紙擋住了臉,不會是學生——即使是程度高的學生也不見得看得懂德文報紙。報紙上的手指甲,紅蔻丹裂痕斑駁。汝良知道那一定是校長室里的女打字員。她放下報紙,翻到另一頁上,將報紙摺疊了一下,伏在台上看。頭上吊下一嘟嚕黃色的鬈髮,細格子呢外衣。口袋裡的綠手絹與襯衫的綠押韻。

上半身的影子恰巧落在報紙上。她皺皺眉毛,扭過身去湊那燈光。她的臉這一偏過去,汝良突然吃了一驚,她的側面就是他從小東塗西抹畫到現在的唯一的側面,錯不了,從額角到下巴那條線。怪不得他報名的時候看見這俄國女人就覺得有點眼熟。他再沒想到過,他畫的原來是個女人的側影,而且是個美麗的女人。口鼻間的距離太短了,據說那是短命的象徵。汝良從未考慮過短命的女人可愛之點,他不過直覺地感到,人中短了,有一種稚嫩之美。她的頭髮黃得沒有勁道,大約要借點太陽光才是純正的、聖母像里的金黃。唯其因為這似有如無的眼眉鬢髮,分外顯出側面那條線。他從心裡生出一種奇異的喜悅,仿佛這個人整個是他手裡創造出來的。她是他的,他對於她,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因為她是他的一部份。仿佛他只消走過去說一聲:「原來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麼?」便可以輕輕掐下她的頭來夾在書里。

他朝她發怔,她似乎有點覺得了。汝良連忙垂下眼去看書。書頭上左一個右一個畫的全是側面,可不能讓她看見了,她還以為畫的是她呢!汝良性急慌忙抓起鉛筆來一陣塗,那沙沙的聲音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探過身來向他書上望了一望,笑道:「很像,像極了。」汝良囁嚅着不知說了點什麼,手裡的筆疾如風雨地只管塗下去,塗黑了半張書。她伸手將書往那邊拉,笑道:「讓我瞧瞧。本來我也不認識自己的側面——新近拍了照,有一張是半邊臉的,所以一看見就知道是我。畫得真不錯,為什麼不把眼睛嘴給補上去呢?」

汝良沒法子解釋說他不會畫眼睛同嘴,除了這側面他什麼都不會畫。她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為難的樣子,以為他說不慣英文,對答不上來,便搭訕道:「今天真冷。你是騎自行車來的麼?」汝良點頭道:「是的。晚上回去還要冷。」她道:「可不是,真不方便。你們是哪個先生教?」汝良道:「施密德。」她道:「教得還好麼?」汝良又點點頭,道:「就是太慢,叫人不耐煩。」她道:「那他也是沒法子。學生程度不齊,有些人趕不上。」汝良道:「隨班上課,就是這點不好,不比私人教授。」她將手支着頭,隨意翻着書,問道:「你們念到哪兒了?」掀到第一頁,她讀出他的名字道:「潘汝良。……我叫沁西亞·勞甫沙維支。」她提起筆來待要寫在空白上,可是一點空白也沒有剩下了,全書畫滿了側面,她的側面。汝良眼睜睜看着,又不能把書給搶過來,自己兜臉徹腮脹得通紅。沁西亞的臉也紅了,像電燈罩上歇了個粉紅翅的飛蛾,反映到她臉上一點最輕微的飄忽的紅色,她很快地合上了書,做出隨便的神氣,另在封面上找了塊空地將她的名字寫給他看。

汝良問道:「你一直住在上海?」沁西亞道:「小時候在哈爾濱。從前我說得一口的中國話呢,全給忘了。」汝良道:「那多可惜!」沁西亞道:「我還想從頭再學起來呢。你要是願意教我的話,我們倒可以交換一下,我教你德文。」汝良笑道:「那敢情好!」正說着,上課鈴朗朗響起來了,汝良站起身來拿書,沁西亞將手按在書上,朝他這面推過來,笑道:「這樣:明天晌午你要是有空,我們就可以上一課試試。你到蘇生大廈九樓怡通洋行來找我。我白天在那兒做事。吃中飯的時候那兒沒人。」汝良點頭道:「蘇生大廈,怡通洋行。我一定來。」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裡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麼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與她接近,為什麼呢?難道她……

她是個幹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

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着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麼?沁西亞也許並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

果真是誤會麼?

也許他愛着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據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確有點奇怪……

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麼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氣,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

清早上學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他面迎太陽騎着自行車,車頭上吊着書包,車尾的夾板上拴着一根藥水煉製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一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着太陽騎着車,寒風吹着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着電車颼颼跑。車窗里望進去,裡頭坐着兩個女人,臉對臉嘁嘁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里曬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麼有趣的故事,在太陽里煽着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汝良肚子裡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裡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

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學校里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掛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髮,一個鬈就是一隻鈴。可愛的沁西亞。

午前最後一課也沒有去上,趕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體。

路上經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裡的無線電里也唱着紹興戲。從妃紅蕾絲窗簾里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嗓子唱着「十八隻抽斗」。……文化的末日!這麼優美的環境裡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於另一個世界裡的。汝良把她和潔淨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

汝良雖然讀的是醫科,對於文藝是極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麼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寫出動人的文章。他對於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構造複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於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燦亮,一件一件從皮包里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緻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現代科學是這十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了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

這是汝良期待着的未來。現在這未來里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他的理想,非經過一番奮鬥不可。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時候還長着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麼看着也不大合適。

自行車又經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嗓門裡沒有白天與黑夜,仿佛在白晝的房間點上了電燈,眩暈、熱鬧、不真實。

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啊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

汝良心裡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另一類的事了。來得太早,她辦公室里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的慌?人走了,一樣也窘的慌。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檯前面。他怔了一怔——她仿佛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髮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份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里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麵包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檯底下的一雙腳只穿着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是踢着了她的腳,仿佛她一個人長着幾雙腳似的。

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麼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着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蘇散蘇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縹緲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