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拉斯的魔女:第15章 · 2 線上閱讀

羽原全太朗終於要向他宣布診斷結果了。那篇文章的標題是《驚人的事實》。

羽原博士是感情不外露的人,從第一次見面時就是如此。他相貌堂堂,眼神不會讓人產生壓力,不說話的時候雙唇緊緊地閉着。我猜想他是不希望病人對他有過度的期待。

「我先說結論,這是極其罕見的病例。至今為止,我看過很多病人,但從來不曾有過類似的病例,因此,在目前也無法說出哪一種治療方法有效。」

果然是這樣。我努力不讓失望寫在臉上。

「所以,他已經無藥可救了吧?謙人一輩子都會那樣?」

我預料他會說出肯定的回答。這麼說或許會被認為有點奇怪,但如果真的不行,我希望早一刻知道答案。可能是因為不斷地期待、不斷地失望,我的身心已經極度消耗。

沒想到羽原博士並沒有這麼說。

「甘粕先生,我只說這是極其罕見的病例,並沒有說無藥可救,但也無法保證一定能夠治好。」

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沒有吭聲,博士向我細說分明。雖然內容很費解,但博士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向我解釋,所以就連外行人的我也大致了解了究竟。

博士認為謙人的大腦幾乎正常,只有某個部分受到損傷,所以目前成了植物人,該損傷部分是現代大腦醫學尚未了解的部分,既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目前這種症狀,也不了解謙人的大腦到底發生了什麼。

「很明確的是因硫化氫中毒造成的,氧氣無法送入大腦,導致一部分腦細胞壞死,但受到損傷的部位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目前無法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可能只是偶然,也可能是謙人與生俱來的體質關係。總之,只受到這點損傷簡直是奇蹟。」

我對「奇蹟」這兩個字產生了抵抗,因為這是發生好事時所使用的字眼。

「奇蹟?什麼奇蹟?雖然我不知道醫學上的情況,但我知道我兒子意識仍然沒有恢復,而且仍然是植物人。」

我的語氣有點咄咄逼人。

博士注視着我的臉說:「甘粕先生,我什麼時候說過令郎沒有意識?」

我一時無法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啊?什麼意思?」

「我說的是,謙人應該有意識,而且他甚至有可能聽到別人說話。」

「這……怎麼可能?」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之前的醫院從來沒有提過……我只聽說即使叫他,他的腦電波也沒有任何變化。」

「我們使用了只有本大學才有的腦功能解析裝置,可以檢測到分子程度的變化。謙人發出了信號,只是信號非常弱。雖然目前是半睡眠狀態,但維持意識的大腦細胞仍然發揮着功能。」

博士這番話是自從事件發生後,我第一次聽到的福音,我無法相信,甚至覺得在做夢。

但是,一剎那,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謙人有意識,卻無法活動,也無法說話,這種生活對他而言是多麼大的痛苦?果真如此的話,沒有意識反而比較輕鬆。

對於我的疑問,博士說,這很難說。

「雖然有意識,但目前並不知道有何種程度的意識,也不知道是否能夠感受到痛苦。總之,目前要思考的是,該如何救他。」

「可以救嗎?」

「不知道。正如我剛才所說,至今為止,完全沒有任何一起相同的病例。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修復損傷的部位,只是難以預料結果。只能在觀察的同時,摸索治療方法。」

「那就拜託了。」我鞠躬說道,「要花多少錢都沒有關係,我會想辦法張羅,請你救救謙人。」

「這不是錢的問題,」博士說,「我曾經做過多次腦神經的再生手術,但成功率並不高,而且我也多次提到,我們也是第一次接觸類似謙人的病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搞不好可能會惡化,這樣也沒問題嗎?」

「沒問題。」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謙人還能怎麼惡化?

博士向我說明了手術的內容,內容還是很複雜,我不太能夠理解,大致來說,有兩大手術,一個是在損傷部位植入經過基因改造的癌細胞,另一個是在大腦中埋入電極,傳送特殊的脈衝波。雖然我對這樣的手術感到不安,但對方是專家,只能交給他全權處理。事後我才知道,只有羽原博士才有能力動這種手術,專家之間稱之為「羽原手法」。

和博士見面後,我去見了謙人。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想起博士說,他應該有意識,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博士還說他也許能夠聽到聲音,所以我想對他說說話,卻想不到該說什麼。

青江很慶幸最先看了最新的文章,如果沒有看那篇文章,從最早的文章開始看,一定會很在意被稱為「羽原手法」的手術到底有沒有成功。但最新的文章中明確提到謙人已經恢復了,代表手術獲得了成功。

但是,令青江在意的是,最新的文章中還有這樣一段話。

「甚至是奇蹟似的恢復的謙人,對我來說,都已經是過去。對我而言的兒子,並不是目前的謙人;如同對現在的謙人來說,我並不是父親一樣。」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是某種比喻?還是發生了什麼事,破壞了他們父子的關係?

總之,必須看下去才知道。

博客的文章細膩地描寫了隨着手術日子的接近,甘粕才生內心中不安和期待激烈交錯的精神狀態,有時候遷怒他人,或是突然感到沮喪。青江覺得情有可原,如果是自己,恐怕早就逃走了。

看到博客的下一篇文章標題時,青江忍不住感到訝異,因為標題是《龍捲風……》。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龍捲風?

看了之後,發現了意外的事實。在甘粕謙人即將動手術之際,羽原全太朗的妻子突然死亡,原因就是龍捲風。十一月初休連假時,羽原太太帶着女兒一起回北海道的娘家省親,遇到了突如其來的龍捲風,被壓在瓦礫堆下死了。

那個女兒是羽原圓華嗎?所以她也遭遇了龍捲風嗎?雖然她活了下來,難道她目睹了母親的死亡嗎?

甘粕才生用以下的文字描述了當時的情況。

得知意外後,我感到愕然,太不幸了。幸好他的女兒平安無事,但想到羽原博士失去了摯愛的妻子,不由得感到難過。與此同時,我也有很自私的想法。聽說原本博士也打算去北海道,但因為要為謙人動手術,所以臨時取消了。我很慶幸博士沒有同行,也很擔心謙人的手術情況。不知道會不會中止?如果無限期延期,必須等到博士的精神狀態恢復才能動手術該怎麼辦?雖然我忍不住想這些問題,但當然沒有說出口。

青江認為這想法理所當然,因為畢竟關係到自己的兒子是否能夠擺脫植物人的狀態,任何人都會擔心手術的事。而且,龍捲風是自然災害,只能怪運氣不好。

繼續往下看,發現手術按原定計劃進行。羽原全太朗對甘粕才生說:「死去的人無法復活,我的工作是幫助在死亡邊緣的人。」太帥了。青江忍不住對着電腦嘟噥。

下一篇博客文章中,記錄了手術當天的情況。甘粕才生當然不了解手術室內的情況,所以只能祈禱手術成功。

手術順利結束,但並不代表成功了。甘粕才生在文章中提到「當腦神經細胞再生,謙人醒來時,才能稱為成功」。

從這個時候開始,博客的文章不再是過去的記錄,而是實時記錄每天生活中發生的事,文章內的日期和發表的日期一致。

甘粕才生在守護謙人的同時,持續了解妻子和女兒生前的事,每次聽到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他就會驚訝、感動和失望。失望的時候通常都帶有自責,文章中多次出現類似「我身為父親,竟然連這種事也不知道,實在太慚愧了」的記述。

妻子由佳子的娘家家境富裕,擁有好幾棟不動產,經濟上並不依賴丈夫,也不曾吃過苦。她高度肯定身為電影人的甘粕才生,也對女兒和兒子說,支持他拍出好電影,是他們全家的義務。

萌繪和謙人也支持甘粕才生的生活方式,尤其謙人很尊敬父親,只要是父親拍的電影,他都會一看再看,同時對同學說,希望自己以後也能夠從事影視工作。

我一無所知,真的太無知了。我不知道由佳子隨時為我準備了喜愛的食物和酒;整理了我為數龐大的影像軟件,默默在電腦上打清單。我不知道萌繪為了我這個因為虛冷症,一到冬天,手指就很僵硬的父親,親手打了一副毛線手套,也不知道她還打了和手套相同的腿套,在平時練舞時使用。我不知道謙人拿出我的舊吉他,練習我拍的電影中的插曲,更不知道他們姐弟計劃在我生日時,由謙人演奏,萌繪唱歌,讓我大吃一驚。我真的是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從博客的文章中,可以深切感受到他莫大的後悔。雖然知道家人很愛自己是一件高興的事,但其中有兩個人已經離開人世,另一個人也前途未卜,也許反而會感到痛苦,他在博客中寫道:「如果知道他們討厭我,或許我的心情反而比較輕鬆。」

在幾篇內容大同小異的文章後,有一篇名為《覺醒》的文章。青江帶着某種預感看了下去,他的預感完全正確,文章中提到了謙人出現了恢復的徵兆。

羽原博士突然打電話來,我有點手足無措,以為謙人的病情惡化,但並非如此,博士的聲音中並沒有沉重的感覺。

「總之,請你來醫院一趟。」博士只對我這麼說。

我立刻去了醫院,博士在謙人的病房內。

「請你看一下。」

博士說完,開始操作旁邊的屏幕,屏幕上是用CG畫出的大腦形狀,謙人的頭上戴着有很多電極的頭罩。

接着,博士在謙人的耳朵旁說:「足球。」屏幕上的圖像發生變化,大腦中有一部分顯示了紅色。

接着,博士又說:「咖喱飯。」大腦的另一個部分變紅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博士。

「我們建立了他表達想法的方法,想象運動和想象食物時,大腦會使用不同的部分,我們利用了這一點。」

說完,博士又問謙人:「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如果是男生,就想足球;如果是女生,就想咖喱飯。」

下一剎那,發生了驚人的事,剛才想象足球時的部位變紅了。

「那我問你的年紀,你現在是十歲嗎?如果正確,就想足球;如果不正確,就想咖喱飯。」

謙人對博士的問題回答了「咖喱飯」,也就是「不正確」。

「那你現在十一歲?」

他還是回答:「咖喱飯。」

「你現在十二歲?」

我屏住呼吸,注視着屏幕,屏幕上出現的回答是「足球」。

準確地說,謙人已經十三歲了,但在發生意外之後,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所以當然會對是不是十二歲的問題回答了「是」。

我和博士互看着。

「令郎的大腦還活着,能夠聽到我們的聲音,同時明確表達想法,只是無法用身體表現而已。」

聽了博士的話,我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我原本以為一輩子都無法再和兒子溝通了。

我走到謙人身旁問:「你知道我是誰嗎?可以聽到我的聲音嗎?如果知道,就想足球。」

然後,我帶着祈禱的心情看着屏幕,但屏幕上顯示的既不是「足球」,也不是「咖喱飯」。

「怎麼了?是我啊,我是爸爸,你不知道嗎?」

結果還是一樣。

「我們曾經問了幾個問題,他似乎無法回答關於人際關係的問題,實不相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博士的話令我感到愕然。

「名字也……」

「不必着急,我們等待謙人能夠用身體表達自己想法的那一天。」

「會有這麼一天嗎?」

「應該會。他的大腦每天都在變化,只是即使能夠表達,也不知道是否能夠用說話的方式表達,可能只是動動手指而已,請你做好心理準備。總之,他的腦神經細胞確實在不停地再生,只要再過一段時間,一定會比現在更好。」

我點了點頭回答說:「好。」即使只是動動手指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