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六章 該由誰來決定這一刻 · 6 線上閱讀

只有家屬參加的守靈夜結束,送走親戚之後,和昌回到了設置祭壇的會場。會場內排放了大約四十張鐵管椅,如果瑞穗有同學,這裡的空間可能就不夠了。

守靈夜和葬禮都由熏子一手包辦,葬儀社和殯儀館也是她挑選的。她指示葬儀社在祭壇周圍排放了毛絨娃娃,很像是她的風格。

和昌在棺材前方坐了下來,抬頭看着遺像。照片中的瑞穗和最後一次見到她時一樣閉着眼睛,但看向正前方的臉上沒有水腫,臉頰和下巴的線條很利落,髮型也很整齊,戴着粉紅色的發箍,身上的衣服也很華麗。

「這張照片拍得很棒吧?」熏子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

「我正在這麼想,剛才忙着招待,根本沒時間仔細看。這張照片什麼時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為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連續拍了好幾張,直到滿意為止。」她抬頭看着遺像回答說,「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每年?」和昌看着妻子的側臉問道。

「對,每年一月的例行公事,從把她帶回家照顧的那一年開始。」

「為什麼?」

熏子看着他,苦笑着說:「難道你以為我認為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嗎?」

和昌一驚。難道她每年為了準備遺像而持續為瑞穗拍照嗎?

和昌抓了抓眉毛上方:「傷腦筋,真是完全被你打敗了。」

「你現在才知道嗎?會不會太晚了?」

「的確。」和昌笑了笑,然後恢復嚴肅的表情注視着妻子,「讓你受苦了。」

熏子緩緩搖着頭。

「我並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很幸福。在照顧瑞穗時,可以真實感受到是我生下了她,我在保護她的生命,所以很幸福。雖然在旁人眼中,我可能是一個瘋狂的母親。」

「哪是什麼瘋狂……」

「但是,」熏子抬頭看着遺像,「即使這個世界陷入了瘋狂,仍然有我們必須守護的事物,而且,只有母親能夠為兒女陷入瘋狂。」她將視線移回和昌身上,炯炯的眼神令人感到有點兒害怕,「如果生人發生同樣的事,我一定會再度瘋狂。」

雖然她的語氣平靜,但和昌被她的這句話震懾,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熏子突然露出了笑容:「當然,我會用性命預防這種事情發生。」

「我也是。」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會場後方傳來動靜,熏子轉過頭,和昌也看向那個方向,發現一名稀客站在那裡,是進藤。這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穿白大褂的樣子。他向和昌他們微微欠身。

「對不起,我來晚了,因為動了一個緊急手術。我可以上香嗎?」

「請。」熏子回答,然後站了起來。

「我去看生人。他睡陌生的床時,很容易踢被子。」

「好。」

熏子起身,向進藤鞠了一躬後,走出了會場。

身穿西裝的進藤走向上香台,抬頭看着遺照鞠了一躬後,拿起沉香,插進了香爐,然後合掌,後退一步,再度鞠躬。他的手上沒有拿串珠,可能是從醫院直接趕來的。他在上香時,和昌始終站在一旁。

進藤離開祭壇前,轉身面對和昌:「請坐下吧。」

「醫生也請坐,當然,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

「好。」進藤說完,坐了下來。和昌見狀,也跟着坐在椅子上。

「你都會去參加負責的病人的守靈夜或葬禮嗎?」

「不。」進藤搖了搖頭,「雖然我很想這麼做,但基本上都不會參加。如果所有病人的葬禮都去參加,有幾個分身都不夠用。」

那倒是。和昌這麼想着,點了點頭:「所以瑞穗是例外嗎?」

「對,是特例。」進藤瞥了祭壇一眼,「我從來不曾對任何遺體如此捨不得。」

「捨不得……嗎?對你來說,變成了永遠的謎。」

「沒錯,你說得完全正確。」這位腦神經外科醫生的話不像在開玩笑。

在腦死判定確定的隔天,從瑞穗的身體中摘取了幾個器官。因為檢查之後判斷,這些器官進行移植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之後才聽說,那是令人驚訝的事。

進藤希望可以在摘取器官後解剖腦部,他應該很想目睹瑞穗的大腦到底是怎樣的狀態。

和昌與熏子商量了這件事,她回答說:「斷然拒絕。」進藤難掩失望。

瑞穗的遺體明天就要火化,到時候,一切將成為永遠的謎,永遠沒有人知道她的大腦到底是怎樣的狀態。

「上面寫着三月三十一日死亡。」進藤看着祭壇的角落說,那裡的牌子上寫了這行字。通常不會放置這種牌子,這也出自熏子的堅持。

「內人堅持不讓步,她說瑞穗是在那個時間死的。」

她似乎也這麼告訴和尚,和尚在誦經時也這麼說。雖然公家機關的文件必須根據死亡診斷書,但她似乎決定除此以外,都要堅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沒有干涉這件事,因為他認為自己沒有權利。

「你是怎麼認為的?」進藤問他,「你認為令千金是什麼時候死的?」

和昌看着醫生的臉:「真是奇妙的問題。」

「的確,但我很好奇。」

「根據死亡診斷書,是四月一日下午一點。」

「所以你接受這個時間?」

「不知道,」和昌抱着手臂,「說句心裡話,我覺得這個時間不對。只有同意器官捐贈時,才會進行腦死判定,一旦確定,就視為死亡。如果不同意器官捐贈,就不進行判定,當然也不會被視為死亡——無論怎麼想,都覺得這種法律太奇怪了。如果腦死就等於死亡,那瑞穗在發生意外的那年夏天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了。」

「所以,對你來說,那一天是令千金的忌日?」

「不,」和昌偏着頭說,「這也不對,因為那天我的確感受到瑞穗還活着。」

「所以,你會尊重夫人的意見嗎?」

「嗯,」和昌低吟一聲,用手按着太陽穴,「我希望從保守的角度思考這個問題。腦死並不等於死亡,瑞穗的死亡日期是在她的器官被摘取出來的四月二日。」

「保守的意思是?」

「也就是把心臟停止跳動的時間視為死亡。」

進藤放鬆了嘴角,對和昌露出笑容。

「如果是這樣,對你來說,令千金還活着,因為她的心臟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跳動。」

「啊……原來如此。」

和昌理解了進藤的意思。他之前就聽說,瑞穗的心臟移植到另一名孩子身上。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

和昌覺得這麼想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