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五章 刀子刺進這個胸膛 · 4 線上閱讀

美晴走出播磨家的玄關,沿着通道走向大門期間一言不發。若葉跟在她的身後,覺得媽媽一定很生氣,因為自己不小心說錯話,惹熏子阿姨生氣了。媽媽之前曾經再三叮嚀,再三提醒。

——這句話千萬不能在熏子阿姨面前說。

等一下一定會挨罵。若葉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是,走出播磨家的大門後,美晴對若葉說:「不必放在心上。」而且說話的語氣也很溫柔。

「因為小生說了那種話,熏子阿姨嚇了一跳,所以遷怒在我們身上。啊,你知道『遷怒』的意思嗎?」

「就是生氣的意思,對嗎?」

「嗯,沒錯,不管對象是誰,只是想要發脾氣。別擔心,過一陣子,阿姨心情就會平靜,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知道嗎?」

「嗯。」若葉點了點頭。

「但是,」美晴蹲了下來,把臉湊到若葉面前說,「今天的事不能告訴爸爸,不可以說哦。」

若葉沒有說話,再度緩緩點頭。她原本就不打算告訴爸爸。

「我們回家吧,如果時間還早,去買蛋糕吧。」美晴語氣開朗地說。

若葉也努力擠出笑容,很有精神地回答:「嗯。」

美晴邁開步伐,若葉跟了上去,回頭看了播磨家的大門一眼。那是她從小經常來的地方。

但她覺得可能好一陣子不會再來這裡了。

若葉的爸爸在貿易公司上班,但她並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工作,只知道爸爸經常出差。瑞穗發生意外時,爸爸正被公司長期派到海外工作,所以並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清楚瑞穗雖然沒有醒來,但熏子阿姨把她接回播磨家,目前熏子阿姨和外婆在家裡照顧她。

其實若葉也不太了解詳細情況,只是聽媽媽說,熏子阿姨他們想要帶瑞穗回家,所以就這麼做了。

爸爸每隔幾個月就會回國一次,通常都會在日本住一個星期左右。這是若葉最開心的時光,有時候也會利用這段時間四處旅行。若葉很喜歡個性溫柔、無所不知的爸爸,所以,每次去成田機場送爸爸出國回到工作崗位時,她都會在車子上一直哭。

在爸爸短時間回國期間,幾乎很少會談論播磨家的事。因為很久沒有見面,自己的事就聊不完了,永遠不會缺少話題,當然也沒時間去看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終於被調回日本了。新的工作地點在東京,所以他們一家三口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爸爸說,暫時不會被外派了。

在一家三口的生活逐漸安定之後,媽媽問爸爸,要不要去探視瑞穗。

「不去不行嗎?」爸爸顯然不太想去。

「因為姐姐知道你已經回國了,所以不去露一下臉不太好。她一定會想,為什麼不去看一下,而且其他親戚至少都去探視過一次。」

「但她不是失去意識,一直都躺着嗎?去探視她有意義嗎?」

「所以不是去探視瑞穗,可以去慰問一下姐姐和媽媽。」

「你的意思是,要讓你這個妹妹有面子?」

「你也可以這麼解釋。」

爸爸嘆了一口氣,終於答應:「那就沒辦法了。」

在天氣還有點兒寒冷的三月初,一家三口去了播磨家。熏子阿姨熱情地表示歡迎,看到爸爸也一起去,似乎很高興,連續說了好幾次謝謝。

爸爸看到瑞穗時,不停地表示佩服。瑞穗看起來很健康,完全不像是生病,好像隨時都會醒來——爸爸的感想和大部分人一樣。若葉聽了,也感到很高興。爸爸和自己一樣,即使瑞穗一直在睡覺,仍然很喜歡她。

沒想到回家之後,爸爸說的話和若葉的想法完全相反。爸爸冷冷地說,再也不會去看瑞穗了。

「我沒辦法做這種事,而且也無法贊同,那根本是你姐姐的自我滿足。醫生不是說瑞穗已經腦死了嗎?在國外,一旦知道是腦死,就會停止所有的治療。沒想到他們卻花大錢讓她繼續活着……只能說太異常了。」

若葉聽不太懂爸爸說的這番話,只知道爸爸在批評熏子阿姨。

「日本和外國的法令不一樣。」媽媽說。

「所以就利用這些法令,不承認是腦死,當作她還活着嗎?他們要這麼做,我也沒意見,只希望他們自己去做這件事就好,不要把其他人也都卷進去。老實說,這根本是造成別人的困擾。」

「老公,若葉也聽到了……」

「我認為這對若葉也有負面影響,她必須接受事實。若葉,」爸爸突然看着她,而且露出可怕的眼神,「你老實回答爸爸,你覺得瑞穗有一天會醒過來嗎?」

爸爸嚴厲的口吻讓若葉感到害怕,她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媽媽。

「你不必現在問她這種事……」媽媽說。

「這很重要,必須把話說清楚。若葉,你回答爸爸,怎麼樣?你覺得瑞穗的病能夠治好嗎?」

「不知道。」若葉回答。她只能這麼回答。爸爸聽了,雙手抓住她的肩膀說:「你聽好了,瑞穗以後也不會醒過來,會一直像現在這樣。雖然她看起來好像睡着了,但其實不是這樣,她的腦袋已經空了,什麼都沒有想,即使你對她說話,她也聽不到;不管你怎麼摸她,她也感受不到了。那已經不是以前的瑞穗了,只是行屍走肉。你知道靈魂嗎?瑞穗的靈魂已經離開了,你熟悉的瑞穗已經去了天堂。如果你想和她說話,可以對着天空說,所以,以後不必再去那個家了,知道嗎?」

若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再度看着媽媽,希望媽媽可以幫她。

媽媽還沒回答。爸爸就搶先說:「媽媽心裡也很清楚。」

「啊?」若葉看着媽媽。

爸爸繼續說:「瑞穗就像死了一樣,但媽媽只是在阿姨她們面前,假裝並不這麼覺得,這只是在演戲。」

「你不要這麼說!」媽媽怒氣沖沖地說。

「那我該怎麼說?對着明知道已經腦死、沒有意識的人笑着說話的行為,哪裡不是演戲?那我問你,如果你和瑞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你會對她說話嗎?你會和她聊天嗎?如果熏子不在旁邊,你根本不會這麼做。怎麼樣?你倒是老實回答啊!」

若葉聽了爸爸的話,恍然大悟。她覺得爸爸說的可能有道理,熏子阿姨不在的時候,媽媽曾經對瑞穗說過話嗎?回想起來,好像真的從來沒有過。

媽媽一言不發,好像也承認了。

「若葉,知道了嗎?」爸爸恢復了平靜的口吻,「大家都在阿姨面前演戲,就連外婆應該也一樣,全都在演戲。爸爸剛才在阿姨面前也稍微演了一下,雖然很不願意,但也無可奈何。這就是配合演出,但我不希望你做這種事,所以以後儘可能別再去他們家了,知道了嗎?」

若葉想不到該怎麼回答,只能回答:「我知道了。」爸爸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剩下和媽媽兩個人時,若葉問媽媽:「以後不再去看瑞穗了嗎?」

「畢竟是親戚,也不能完全不去。爸爸剛才也說『儘可能』不要去,有時候不得不去。」

「到時候怎麼辦?要演戲嗎?」

媽媽皺着眉頭,好像被碰到了傷口,然後說:「只要像以前那樣就好。」

然後,媽媽又補充說:「但是,這些話不能在熏子阿姨面前提起。」

「嗯。」若葉回答。即使不問為什麼不能告訴熏子阿姨,她也隱約知道,只是說不太清楚。

那天之後,就沒再去過播磨家,直到今天。今天出門時,媽媽還特別叮嚀:「記住嘍,要和以前一樣,在熏子阿姨面前,要和以前一樣。」

「我知道。」若葉回答,更何況她不知道如果不能和以前一樣,到底該怎麼做,那反而更難。

所以見到久違的熏子阿姨後,她的行動仍然和以前一樣,先去看瑞穗,當阿姨和媽媽說要去客廳吃點心時,她也回答說,自己要繼續留在那裡。阿姨對若葉的態度似乎很滿意。

獨自留在瑞穗的房間時,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爸爸問媽媽:「如果你和瑞穗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你會對她說話嗎?」

當時,看到媽媽沒有回答,她覺得很難過,但她同時發現了一件事。

自己不也一樣嗎?

當熏子阿姨不在時,若葉覺得自己也很少對瑞穗說話,或是碰觸她的身體。她無法清楚解釋其中的原因,只是並不是像爸爸說的那樣,是在「演戲」。如果說,完全不在意熏子阿姨的眼光,就變成在說謊了,但自己和爸爸不一樣,並不討厭對沉睡的表姐說話,而且發自內心地希望表姐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她覺得媽媽應該也一樣。不光是媽媽,大部分對瑞穗說話的人應該都一樣,應該都不是像爸爸說的,只是在「演戲」而已。

雖然如果要問她,不是演戲,到底是什麼,她也答不上來。

她正在想這些事時,生人走了進來。她也好久沒見到比她小兩歲的表弟了。他手上拿着小型遊戲機,一進房間就邀若葉一起玩。

若葉也覺得生人上小學後,看起來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但似乎並不是因為這個,讓人覺得他和以前不一樣了。不一會兒,若葉就發現了原因。因為他根本不看他的姐姐一眼。若葉問生人這件事,生人有點兒不高興地回答說:「那已經沒關係了。」

「什麼沒關係了?」若葉問。

生人低着頭,小聲地回答:「姐姐的事……」

「為什麼?」

「因為……她已經死了。」

聽到生人的回答,若葉再度感到震撼。怎麼會這樣?難道連表弟也已經放棄,認為姐姐醒來只是夢想而已嗎?只有在媽媽面前演戲,假裝夢想還可以實現就好了嗎?

若葉沒有說話,她無法對生人說,沒這回事。對已經從夢中醒來的少年說什麼都是白費口舌。

「我們去那裡吧。」生人說,「我不太想在這個房間。」

於是,他們一起去了媽媽和熏子阿姨在吃點心的客廳,結果就發生了剛才那些事。若葉一直提心弔膽,很擔心生人會說什麼不該說的話,所以當他說那些話時,才會脫口對他說:「這件事不可以說出來。」

結果,熏子阿姨生氣了。

若葉心情很沉重。以後該怎麼辦?雖然媽媽說,過一陣子,阿姨的心情就會平靜,但真的是這樣嗎?若葉覺得沒這麼簡單,阿姨絕對不會忘記今天的事,無論若葉多麼努力對瑞穗說話,她是不是都覺得只是在做樣子而已?

若葉覺得自己破壞了重要的東西,做了無可挽回的事,這種想法在內心慢慢擴散,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是,無論任何人說什麼,自己都必須和瑞穗站在一起,直到最後。她內心充滿了這種決心。雖然這個決心來自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若葉覺得瑞穗可能代替自己犧牲了。

她回想起那天去游泳池的情景。

她不太記得意外當時的詳細情況。得知瑞穗溺水之後,她的腦子裡就一片混亂,什麼事都搞不清楚了。

但是,某些事,還是清晰地留在她的記憶碎片中。

那年夏天,若葉的手上戴着戒指,那是用串珠做的戒指。放暑假之前,幼兒園的好朋友送了她這個戒指,她很喜歡。

去游泳池時,她也戴着那個戒指游泳。瑞穗看到她的戒指,也說很可愛。

她和瑞穗玩得很開心,兩個人比賽誰可以長時間在水裡憋氣。

在玩的時候,她的戒指不小心掉了。她完全不記得戒指到底怎麼會掉的,只記得浮出水面時,戒指不小心掉落水底了。

若葉「啊」了一聲,慌忙沉入水底。她發現身旁的瑞穗也潛入水底。瑞穗可能看到自己戒指掉落了。

戒指掉在泳池底的網上。若葉急忙想要撿起來,卻沒有抓到,結果戒指反而掉進網子的洞裡。若葉想要拿出來,但戒指卡住了,怎麼也拿不出來。瑞穗也在一旁幫忙,但也拿不出來。不一會兒,若葉感到呼吸困難,浮上了水面。當時,鼻子吸了大量的水,她痛得不得了,游到池邊擤鼻子。

算了,只能放棄戒指了,到時候再向朋友道歉就好。

若葉稍微平靜後看向四周,卻不見瑞穗的身影。

她正覺得奇怪,媽媽也同時跑過來問她,有沒有看到瑞穗。她無法清楚說明情況,只回答說,瑞穗突然不見了。

周圍的大人都緊張起來,不一會兒,就聽到有人說,有人沉在水底,然後把瑞穗的身體拉了上來。

之後的記憶相當模糊,只記得事後聽到瑞穗可能是因為手指卡在池底排水孔的網上,導致無法掙脫時,感到很害怕。當若葉感到呼吸困難,浮出水面時,瑞穗應該也一樣,但因為手指拔不出來,所以無法浮上水面。不知道她當時有多麼痛苦。

如果自己浮出水面後,立刻關心瑞穗,告訴周圍的其他人——

在醫院再度看到瑞穗時,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很深的洞。自己犯下的錯,奪走了表姐幸福的生活。

這是她至今不敢告訴任何人的秘密。

和昌正在銀座知名的玩具店內嘆氣搖頭。眼前的玩具琳琅滿目,但他不知道該選哪一個。三個月前,他在為瑞穗和生人挑選禮物時,請教了店員的意見,傷透了腦筋,還以為至少有好一陣子不必為這件事煩惱了,沒想到這麼快又重演了。

他無法否認,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就知道會有這種事。因為工作太忙,他完全疏忽了。

上周末,收到熏子的電子郵件。下周六要為生人舉辦慶生會,希望他能夠騰出時間。雖然生人的生日是下下周的周一,因為想要邀請學校的同學來參加,所以改在周六舉行,時間也特地安排在中午。

和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一起參加慶生會——光是想象這種狀況,心情就很沉重,但只能做好心理準備。因為熏子說,只要向小孩子打聲招呼就好,因為想要讓同學看到父親假日在家。既然她這麼說了,和昌當然無法反駁。

而且,他也有點兒擔心生人。

雖然和以前一樣,只能隔周見到生人一次,但生人最近看起來有點兒不對勁。他經常躲在自己房間,吃飯時,也不太願意與和昌說話。雖然熏子說沒事,但和昌還是很在意,也許隨着生人慢慢長大,對父母的分居有什麼想法。果真如此的話,他要更努力做一些父親該做的事。

他在玩具賣場逛了一圈,仍然想不到什麼好主意,只能再度向店員求助。和店員討論了很久,最後選了法國進口的拼圖遊戲作為生人的生日禮物。因為之前曾經聽熏子說,生人很喜歡玩這一類遊戲。

他拎着紙袋攔了出租車前往廣尾的家,一看手錶,時間剛好。

熏子在電子郵件中說,希望也可以邀請和昌的父親一起參加。因為生人已經上小學了,所以今年的慶生會想要辦得熱鬧一點兒。

和昌打電話給多津朗,多津朗的回答一如預期。

「我不去參加,剛好那天有事,而且周六父親不在家可能不太妙,但沒有小孩子會覺得爺爺不在家很奇怪。雖然我很想為小生的生日慶祝,但我會把禮物寄給他。」

多津朗顯然只是不想見到熏子。他仍然對她感到不滿。和昌只回答說:「知道了。」

出租車快到家時,看到一對母女走向相同的方向。和昌請司機停車,打開了窗戶,叫了一聲:「美晴。」

美晴轉過頭,張開嘴巴「啊」了一聲,向他欠了欠身。

和昌立刻付完車錢,下了出租車。

「你們也收到邀請了嗎?」和昌走向她們母女問道。

原本以為會立刻聽到肯定的答案,沒想到並不是這樣。

「是我問姐姐,小生的生日有什麼安排。因為姐姐每年都會用某種方式為他慶生。姐姐說,會邀請小生學校的同學舉辦慶生會。我問姐姐,我們可不可以在慶生會時,把禮物送過去……姐姐說,那也沒問題……」不知道為什麼,美晴說話有點兒吞吞吐吐。

和昌覺得奇怪,熏子希望慶生會很熱鬧,所以打算多津朗一起參加,但為什麼不邀請美晴她們?

「把禮物交給小生,再去看瑞穗之後,我們就馬上離開。」美晴可能察覺到和昌感到訝異,辯解似的說明。

「別急着走,留下來慢慢玩啊,生人應該也會高興。」

但美晴露出微妙的表情,若葉也不敢正視和昌的態度,顯得有點兒拒人千里。

和昌帶着她們從玄關走進屋內。熏子從走廊深處走來,一看到美晴她們,立刻挑起眉毛。「你們約好的嗎?」

「不是,剛好在門口遇到。」

「是哦。」

「午安。」美晴向熏子打招呼,她的表情很僵硬。

「謝謝你們特地來。」熏子注視着妹妹。

看到她們姐妹意在言外的眼神,和昌猜想之前可能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該當場問清楚,但最後決定作罷。接下來將是漫長的一天,他可不想出師不利。

熏子低頭看着外甥女,揚起了嘴角。她的表情看起來很虛假:「若葉,也謝謝你來為生人慶生。」

若葉輕輕點了點頭,抬眼看着和昌。

「姨丈,我可以去看瑞穗嗎?」

「當然可以啊,歡迎你去看她,對不對?」

他徵求熏子的意見,但熏子沒有反應,把頭轉到一旁。

若葉脫下鞋子,走去瑞穗的房間,但她還沒打開門,熏子就說:「她不在那裡。」

「她在哪裡?」和昌問。

「在客廳啊,今天弟弟要舉行慶生會,她當然要參加啊。」熏子說完,走向走廊深處。

和昌脫下鞋子,看到有一雙熟悉的男人皮鞋。

和昌與美晴、若葉一起去客廳一看,嚇了一大跳。因為室內用了大量氣球和五彩繽紛的派對用品裝飾。

「哇!」若葉驚叫起來。

「真的很漂亮。」和昌看着掛在牆上的「HAPPY BIRTHDAY」的銀色裝飾小聲說道。

「是不是很不錯?」熏子站在桌子旁問。

「你一個人布置的嗎?」

「我請媽媽稍微幫忙了一下。」

「太了不起了。」

「謝謝。」

和昌將視線移向窗邊,穿着短袖襯衫的星野站在那裡。和昌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的樣子。

「打擾了。」星野恭敬地向和昌鞠躬。

「你也受邀來參加嗎?」

「是,夫人希望我務必來參加。」

「因為有事要請他幫忙。」一旁的熏子說,「我一個人有點兒困難。」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輪椅,瑞穗坐在輪椅上,穿了一件以前沒見過的華麗小禮服,應該是為了今天特地買的,一頭長髮微微鬈了起來,一定是熏子為她做的造型。瑞穗閉着眼睛,睫毛很長,看起來真的像洋娃娃。

和昌看到輪椅後方有東西。小桌子上似乎放了什麼東西,但用布遮了起來。仔細一看,有電線連在輪椅的椅背上。

「你想要幹什麼?」和昌問熏子。

她微笑着,眼神透露出她顯然在打什麼主意:「這是秘密。」

和昌內心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他看向星野,星野窘迫地移開了視線。

就在這時,千鶴子叫着:「啊喲,若葉,你來了啊。」滿面笑容地從廚房走了出來,走向外孫女。

「我們帶了禮物來送給小生。」若葉拿起手上的紙袋,「小生在哪裡?」

「呃,小生哦……」千鶴子看着熏子,向她確認。

「他應該在二樓自己的房間。」熏子回答,看着牆上的時鐘,「他在幹什麼啊?他的同學都快來了。」她不滿地皺着眉頭,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嘆了一口氣,看向桌子。桌上放了餐盤和杯子,還有湯匙和叉子。他數了一下,發現總共有七組。生人應該坐在桌子短邊的座位,也就是壽星座位上。

有六個同學要來。和昌暗自想道。有這麼多同學來參加慶生會,代表生人在學校的生活很順利。

就在這時,聽到了熏子的怒斥聲。熏子的聲音在走廊上產生了回音,和昌與身旁的千鶴子互看了一眼。

接着,再度傳來了聲音。這次是生人的說話聲。他說了什麼,但聽不清楚。

和昌來到走廊上,聽到樓上傳來熏子的斥責聲:「別說蠢話了,趕快到樓下去!」

「不要!我不想去!」

「為什麼?若葉姐姐也來了,爸爸也來了,而且你同學也快來了,趕快去樓下。」

生人大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和昌來到樓梯下方,發現熏子和生人正在樓上推來推去。

「喂,你們在幹嗎?」

生人正想要甩開母親的手,聽到聲音後停了下來。他的臉皺成一團,好像快哭出來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和昌問熏子。

「我也不知道,他突然說不想辦慶生會。」

「為什麼?」

生人沒有回答,仍然蹲在地上。

「先來客廳。如果有什麼意見,下來再說。」

聽到和昌這麼說,生人慢吞吞地下了樓。熏子一臉生氣地跟在他身後。和昌在她耳邊小聲地問:「怎麼回事?」她微微偏着頭說:「不知道啊。」

生人走進客廳,美晴她們立刻笑臉相迎。若葉從紙袋裡拿出盒子走向他。盒子上綁了粉紅色緞帶。

「小生,生日快樂。」

生人尷尬地接過盒子,小聲地說:「謝謝。」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的表情,反而看起來很痛苦。

「小生,你打開看看。」美晴對他說。

生人點了點頭,蹲在地上,準備解開緞帶。

「等一下,」熏子說,「你的同學不是快來了嗎?等一下再打開禮物。」

生人停下手,但他抱着禮物,並沒有站起來。

「他們怎麼還沒來?」熏子皺着眉頭,抬頭看着時鐘,「這麼晚了,他們應該會一起來,是不是有人遲到了?」

「應該吧,還是哪一班電車晚到了。」千鶴子說。

「是嗎?應該不會迷路吧?」

熏子走向窗戶時,低着頭的生人用有點兒沙啞的聲音說:「不會來了。」

「啊?」熏子停下了腳步,「你剛才說什麼?」

生人抬起頭,他的雙眼通紅。他看着母親說:「不會來了,我的同學不會來了。」

「啊?怎麼回事?」

生人低頭沉默不語,他的肩膀微微顫抖。

熏子倒吸了一口氣,怒目看向生人,大步走向他。

「為什麼?你不是說他們會來嗎?說有六個同學會來嗎?有山下、田中、上野,還有那個誰要來嗎?」

生人的臉皺成一團,搖了搖頭:「不會來,誰都不會來。」

「所以我在問你,他們為什麼不會來?」

「因為……我根本沒有邀請他們。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要舉辦慶生會。」淚水從生人的眼中流了下來。

熏子蹲在生人面前,雙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是怎麼回事?」

「熏子,」和昌說,「你不要激動——」

「你閉嘴!」她繼續瞪着兒子說,「回答我,這是怎麼回事?媽媽不是跟你說,要舉辦慶生會,請你邀同學來參加嗎?但你為什麼沒有告訴任何人?」

生人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他縮着肩膀,想要低下頭。熏子硬是抬起他的下巴。

「所以,你說有六個同學會來是怎麼回事?是騙我的嗎?」

生人沒有回答。熏子抓着兒子的肩膀,用力前後搖晃。

「回答我!是騙我的嗎?你同學不會來嗎?」

生人無力地前後晃動了脖子,小聲地說:「不會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不邀請同學來?」熏子質問他。

「因為……因為……」生人泣不成聲,「因為姐姐在啊。媽媽說,要讓姐姐和大家見面啊。」

「那又怎麼樣?有什麼問題?」

「因為……因為我告訴大家說不在了。」

「不在?什麼意思?」

「我告訴同學,姐姐已經不在家了,但如果他們來家裡,就會知道我說謊。」

「為什麼姐姐不在?她不是在嗎?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因為如果不這麼說,大家會欺負我,但我說姐姐不在之後,大家就沒再說什麼了。」

站在和昌身旁的美晴用手捂着嘴「啊」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麼。於是和昌問她:「怎麼回事?」

「姐姐帶瑞穗去參加了小生的入學典禮,小生的同學似乎為這件事嘲笑他……」美晴小聲地回答。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和昌終於恍然大悟。瑞穗差點兒成為生人遭到同學霸凌的原因。小孩子的世界如果不在意表面功夫,很容易發生這種事。

「你說姐姐不在家,去了哪裡?」

生人沒有回答熏子的問題,深深地低下頭。熏子心浮氣躁地說:「回答我!」

「……了啊。」生人小聲地回答。

「什麼?我沒聽到,你說大聲點兒!」

聽到熏子的斥責,生人的身體抖了一下,然後似乎豁出去了,回答說:「我說她死了!我說姐姐已經死了!」

熏子頓時臉色發白:「你竟然……」

「難道不是嗎?姐姐根本就像死了——」

啪!熏子甩了生人一巴掌。

生人哇哇大哭起來,但熏子不理會他,抓住他的手臂。

「你要道歉,趕快去向姐姐道歉!竟然說這麼過分的話。」熏子不等生人站起來,就想要把他拉到輪椅前。她的眼中滿是血絲。

「等一下,熏子,你不要激動。」和昌想要讓她鬆開生人的手臂。

「你不要插嘴!」

「這怎麼行?我是孩子的父親!」

「你算什麼父親!根本什麼都不管!」

「的確是這樣,但我隨時在考慮兩個孩子的事,隨時都在考慮怎麼做對他們比較好。」

「我也是啊!所以才舉辦慶生會,邀請生人的同學,讓他們見到瑞穗之後,他們就不會對生人說一些奇怪的話。」

和昌搖了搖頭。

「哪有這麼簡單?瑞穗只是閉着眼睛坐在那裡,小孩子很殘酷,他們還是會覺得瑞穗死了。」

熏子微微眯起眼睛,揚起嘴角。沒想到在眼前的情況下,她竟然露出了笑容。

「如果只是坐在那裡的話,的確會這麼想,」她的語氣和剛才不同,平靜得有點兒可怕,「但如果會動呢?」

「什麼?」

「比方說,只要向瑞穗打招呼,她的手就會動呢?或是生人在吹蛋糕上的蠟燭時,瑞穗的雙手動了呢?那些小孩子看到之後,仍然覺得她死了嗎?」

和昌聽了妻子的話,驚訝地看向星野。原來今天找他來是為了這個目的。

星野似乎事先聽說了熏子的計劃,所以尷尬地低下了頭。

「老公,你還記得那天的事嗎?就是我們決定提供器官捐贈,去醫院的那一天,我們一起握着瑞穗的手。原本以為就要和她告別時,她的手動了一下。你沒有忘記吧?我們就是因為這樣確信,瑞穗還活着。」

「我當然沒忘,但這是兩碼事。用儀器活動她的身體,根本沒有意義。」

「不說的話,沒有人知道用了儀器。」

「那只是假的,是欺騙。」

「才不是欺騙,我要讓他們知道,不讓任何人說瑞穗已經死了——生人,你現在去打電話給同學,說要舉辦慶生會,請他們來家裡,說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等他們來。快去!」熏子再度用帶着怒氣的語氣說道,然後推着兒子。

下一剎那,和昌舉起了右手,他甩了熏子一巴掌。她按着臉頰,用充滿驚恐和憎恨的眼神看着他。

「夠了沒有!」和昌大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不要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

「我什麼時候強迫別人了?」

「你現在不是嗎?你不是在強迫生人嗎?我告訴你,每個人有不同的想法。我能夠理解你不願意接受瑞穗已經死了,非常能夠理解,但這個世界上,有人遇到完全相同的情況,卻接受了現實。」

熏子用力吸了一口氣,瞪大了眼睛。

「你……要我接受瑞穗已經死了嗎?」

和昌皺着眉頭,搖了搖頭。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用呻·吟般的聲音說道,「但我認為自己了解狀況。」

「怎樣的狀況?」

「兩個月前,我去找了進藤醫生,請教了他的意見。他仍然沒有改變初衷,認為瑞穗是腦死狀態,而且完全沒有恢復,如果現在做測試,應該會判定為腦死。這和身高是否長高沒有關係,也就是說,瑞穗還能夠被當成活着,只是因為沒有做測試,必須承認這一點。」

熏子原本發紅的臉漸漸蒼白:「瑞穗其實已經死了……你要我接受嗎?」

「我並沒有要求你接受,你要怎麼想,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告訴你,也有人這麼想,你不能責怪別人這麼想。」

「死了……」

熏子無力地跪在地上,然後癱坐下來。從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可以感受到她極度失望。

和昌知道熏子很受打擊,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些話遲早要說。和進藤見面之後,他一直這麼想,卻始終無法說出口,結果一拖再拖。

和昌語氣溫柔地想要叫她的名字時,她猛然抬起頭。和昌看到她的雙眼,忍不住被嚇到了。她的眼神渙散,卻充滿不尋常的氣勢。

「你怎麼了?」和昌問,但熏子沒有回答,迅速站起來後,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去廚房。和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跟去廚房好奇地張望,發現她立刻走了出來。看到她手上的東西,和昌大驚失色。她拿了一把菜刀。

「你要幹嗎?」和昌倒退了幾步問道。

熏子沒有回答,用沒拿菜刀的右手拿起了桌上的手機,然後面無表情地開始撥打電話。不一會兒,電話似乎接通了,她對着電話說:「……餵?請問是警察局嗎?我老公情緒激動地揮着刀子,可不可以請你們馬上派人過來?地址是——」

和昌驚訝地問:「你在幹嗎?」

「姐姐!」美晴也叫着她,但熏子不理會他們,繼續對着電話說:「……是家裡的人……目前的情況並不危急……對,沒有人受傷……因為我不想打擾到鄰居,所以請不要鳴警笛……對,可以按對講機的門鈴,那就拜託了。」熏子掛上電話,把手機丟回桌上,看着千鶴子說:「警察很快會上門,媽媽,到時候麻煩你去開一下門。」

「熏子,你到底……」

但是,熏子似乎並沒有聽到母親的聲音,她看着輪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請你離開瑞穗。」

「哦……好。」星野臉色蒼白地走到和昌他們那裡。

熏子站在輪椅旁,雙手拿着菜刀,用力深呼吸後,看向斜上方。她渾身散發出拒絕的空氣,似乎在告訴在場的人,無論別人問什麼,她都不會回答。

最初抵達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他們得知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拿着菜刀,而且也是她本人報的案後,都驚訝不已。

熏子問他們:「還有其他警察會來嗎?」得知轄區分局刑事課的人也會來這裡後,熏子說:「那就等他們來了再說。」

不一會兒,轄區分區的警察也趕到了。不知道總共來了多少人,但在身穿便服的男人帶領下,只有四個人進了屋。他們可能從先到的警察口中得知了情況,判斷不需要派大批人馬前來。

熏子看着他們問,誰是負責人。一個年約四十五歲,五官很有威嚴的人說由他負責,這個姓渡邊的男人是刑事課的股長。

「渡邊股長,我想請教你,」熏子口齒清晰地問,「坐在我旁邊的是我的女兒,今年春天,升上了小學三年級。如果我把刀子刺進她的胸膛,我有罪嗎?」

「啊?」渡邊微微張着嘴,看了和昌他們之後,將視線轉回熏子身上,「什麼意思?」

「請你回答我。」熏子把刀尖伸向瑞穗的胸口,「我有罪嗎?」

「那……那當然,」渡邊連續點了好幾次頭,「當然有啊,當然有罪啊。」

「什麼罪?」

「當然是殺人罪。即使最後救活了,也會追究殺人未遂的罪責。」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渡邊一臉困惑,一時說不出話,「既然殺了人,當然要追究罪責啊。你到底想說什麼?」

熏子嘴角露出笑容,轉頭看向和昌他們。

「他們說,我女兒已經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只是我沒有接受而已。」

渡邊露出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看着和昌。

「醫生說,我女兒應該已經腦死了。」和昌快速說道。

「腦死……」渡邊微微張着嘴,終於搞清楚情況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他似乎對器官移植法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把刀子刺進已經死了的人的胸膛——」熏子說,「仍然犯下了殺人罪嗎?」

「不,但是,這……」渡邊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和昌,「應該只是認為是腦死,並沒有正式判定吧?既然這樣,就必須以仍然活着為前提進行思考。」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把刀子刺進她的胸膛,造成她心臟停止跳動,就代表我殺了我女兒?」

「我認為是這樣。」

「是我造成了我女兒的死。」

「沒錯。」

「千真萬確嗎?沒有搞錯嗎?」

聽到熏子再三確認,渡邊的自信似乎動搖了,他回頭看着下屬,但他的下屬也不知道答案,不置可否地偏着頭。

「如果,」熏子提高了音量,「如果我們當初同意捐贈器官,接受腦死判定的測試,或許已經確定她是腦死。法律上確定是腦死,就等於是死了。即使這樣,仍然是我造成了她的死亡嗎?或許是我導致她的心臟不再跳動,但當我們採取不同的態度時,她很可能之前就已經死了。即使這樣,仍然是我殺了她嗎?這種情況下,是否可以適用無罪推定原則?」

和昌看着熏子淡淡說話的樣子,明知道目前的場合不對,仍然忍不住覺得這個女人太聰明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情緒失控,但她的思考冷靜得可怕。

轄區分局的警察代表完全被熏子震懾了,臉上露出焦急和慌亂的神情,汗水順着他的太陽穴滑了下來。

「你找我們來,就是為了討論這件事嗎?」渡邊在發問時,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從容,簡直就像是被逼到牆角的犯人。

「不是討論,而是請教。我再請教一次,如果我現在把刀子刺進我女兒的胸膛,到底算不算殺人?請你回答我。」

渡邊伸手摸着頭,不悅地撇着嘴,偏着頭。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因為我不是法律的專家。」

「那麻煩你去請教專家,請你馬上打電話。」

渡邊用力搖着手:「請你別鬧了。」

「我沒在鬧啊。你認識的人中,應該有幾個律師或是檢察官吧?」

「當然有啊,但現在問他們也沒用,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怎麼回答。」

「他們會怎麼回答?」

「他們一定會說,在沒有了解詳細的情況之前,沒辦法回答。」

熏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真不乾脆啊。」

「他們一向如此,如果只是假設的問題,他們根本不會回答,否則就要準備好具體的材料。」

「是這樣嗎?」

「不如這樣,我把律師或檢察官介紹給你,你直接去問他們。你覺得怎麼樣?不如先把刀子放下……」

熏子不理會渡邊的話,走到輪椅後方。

「他們不回答假設的問題,對嗎?所以只要真的發生事件,就會回答了。」說完,她把握着菜刀的雙手舉到頭頂,「那就請你們看清楚了。」

「啊!」美晴發出慘叫聲。

「熏子,住手!」和昌大步向前,伸出右手,「你瘋了嗎?」

「別阻止我,我是認真的。」

「那是瑞穗,是你的女兒,你搞清楚沒有?」

「所以我才要這麼做啊。」熏子露出悲傷的眼神瞪着他,「如今,大家都把瑞穗當成是活着的屍體,我不能讓她的處境這麼可憐,要讓法律、讓國家來決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瑞穗早就死了,那我就沒有犯下殺人罪;如果她還活着,那我就犯了殺人罪,但我會欣然去服刑。因為這證明了從意外發生至今,我持續照護的瑞穗的確還活着。」

她的訴說就像是靈魂的吶喊,深深震撼了和昌的心,甚至有那麼一剎那,他想要成全她。

「但是,這麼一來,你就再也見不到瑞穗了,也無法再照護她了,這樣也沒問題嗎?」

「老公,你為什麼要阻止我?你不是覺得瑞穗已經死了嗎?既然這樣,有什麼好怕的?人不可能死兩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不希望你這麼做。把刀子刺進心愛女兒的胸膛這種事……」

「我也不想這麼做,但只能這麼做,因為沒有人告訴我答案。」

熏子好像下定決心似的用力舉起菜刀。就在這時,聽到一聲尖叫:「不要!」

熏子停下手,看向聲音的方向。

若葉渾身發抖,緩緩邁開腳步。她走到熏子面前停了下來。

「熏子阿姨……請你不要殺她,請你不要殺了瑞穗。」她的聲音柔弱無力,和剛才的尖叫完全不同。

「若葉,你退後,這裡很危險,而且血可能會濺出來。」熏子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但是,若葉並沒有退後。

「求求你,不要殺瑞穗。因為我覺得她還活着,我覺得瑞穗還活着。我希望她活着。」

「這……你不必勉強自己這麼想。」

「不是這樣,我沒有勉強自己這麼想。瑞穗代替我犧牲了。那一天,她要撿我的戒指,所以才會發生那種事。」

「戒指?」

「因為我太害怕了,所以沒有告訴任何人。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戴戒指去游泳……去游泳根本不用戴戒指……戒指根本不重要……如果那時候,是我溺水就好了。如果我溺水,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熏子阿姨……我希望瑞穗活下去,我不覺得她已經死了。」若葉哭着訴說。

和昌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看到熏子和美晴驚訝的表情,知道她們也一樣。

「原來是這樣,原來發生了這樣的……」熏子小聲嘀咕。

「阿姨,對不起,對不起。等我再長大一些,我會來幫忙,我會幫忙照顧瑞穗。所以請你不要殺了她,求求你。」若葉的淚水滴落在地上。

一陣沉默。和昌也說不出話,一動也不動地看着若葉的後背微微顫抖。

熏子用力吐了一口氣,緩緩放下了菜刀,緊緊握在胸前,然後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讓心情平靜。

熏子睜開眼睛後,離開了輪椅,把菜刀放在桌子上,走向若葉。她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抱着若葉:「謝謝你。」

「阿姨。」若葉小聲地回答。

「謝謝你。」熏子又重複道。

「阿姨很期待這一天。」

聽到熏子的這句話,室內到處響起鬆了一口氣的嘆息。和昌也不例外。他發現自己的腋下被汗水濕透了。

「姐姐,」美晴走向她們倆,「我對瑞穗說話並不是裝出來的,你覺得在教堂祈禱的人是在演戲嗎?對我來說,瑞穗現在仍然是我可愛的外甥女。」

熏子放鬆了臉上的表情,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和昌覺得全身無力,靠在牆上,和站在他身旁的渡邊剛好四目相接。

「看來我們可以離開了。」刑事課的股長說。

「不帶我走嗎?」熏子鬆開了若葉的身體問,「我可是殺人未遂的現行犯。」

渡邊皺着眉頭,搖了搖手:「你就別為難我了。」然後,他轉頭對和昌說:「上司那裡,我會想辦法解釋,說是夫妻吵架,應該就沒問題了。」

「拜託你了。」

「真傷腦筋啊。不過,」渡邊聳了聳肩,「也算是上了一課。」

和昌默默向他鞠躬。

去玄關送刑警離開,回到客廳,發現星野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老公,」熏子走向和昌,「我把星野先生還給你,謝謝你迄今為止做的一切。」她雙手放在身體前,向和昌鞠躬。

和昌看着星野問:「是這樣嗎?」

星野點了點頭說:「夫人說我可以不用來了,我似乎已經完成了任務。」

「我可以一個人為瑞穗訓練,」熏子繼續說道,「只是以後不會再表演給任何人看了。」

和昌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說了聲:「好吧。」

「好了,」熏子開朗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房間,「各位今天是為什麼來這裡?我家小王子的慶生會開始了。」說完,她巡視室內,看到縮在房間角落的生人,跑過去緊緊抱着他,「對不起,原諒媽媽剛才打你。」

生人破涕為笑,很有精神地回答:「嗯!我要告訴大家,姐姐沒有死,在家裡活着。」

熏子緊緊抱着兒子,左右搖晃着身體。

「不必說,以後不需要在學校說姐姐的事。」

「不需要說嗎?」

「對,不需要再說了。」她抱着兒子的手臂似乎更用力了。

和昌嘆着氣,不經意地看向瑞穗,結果——

瑞穗的臉頰微微動了一下,看起來像是落寞的笑容。

但只有短暫的剎那,也可能是眼睛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