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五章 刀子刺進這個胸膛 · 3 線上閱讀

六月上旬,妹妹美晴帶着若葉來到家裡。那天是星期六,護理指導和特教老師都不會上門。熏子在瑞穗的房間朗讀完向新章房子借的故事書,對講機的門鈴剛好響了。那是一個關於主人翁每次死去,就會變成各種不同動植物的故事。即使一輩子都生活在沙漠的仙人掌,也可以感受到生命喜悅的段落,無論看幾次,都會感動不已。在玄關迎接美晴她們時,可能眼睛有點兒紅,美晴擔心地問:「發生什麼事了?」熏子苦笑着解釋說,沒事,只是看故事書很感動。美晴什麼都沒說,只是露出了複雜的笑容。

去年夏天的時候,美晴每個星期天都會來家裡。因為熏子假冒新章房子的身份去參加募款活動,她當然沒有告訴美晴實情,只說去參加以照護臥病不起的孩子的家長為對象的研討會。

「媽媽呢?」美晴問。

「去買菜了,她說順便回家看看。」熏子看向若葉,「若葉,最近還好嗎?」

「阿姨好。」若葉向她打招呼。和瑞穗同年的外甥女個子長高了,已經完全沒有幼兒的感覺。小學三年級學生,她是每天去學校上課,真正的小學三年級學生。聽千鶴子說,她很會吹直笛,搞不好九九表也倒背如流。她在學校應該有很多朋友,經常聊天,玩各種遊戲。當然也會和同學吵架,相互說壞話,但這正是小孩子的人際關係。

如果沒有發生那場意外,瑞穗也會體會同樣的生活。熏子無法否認,自己會忍不住這麼想。雖然見到若葉時,必須為心靈的一部分拉下鐵門,但常常因為無法順利控制自己的心情而感到焦躁不已。

「阿姨,我可以去看瑞穗嗎?」若葉問。

「好啊,去看她啊。」

若葉脫下鞋子,熟門熟路地打開了瑞穗房間的門。美晴也跟着她走了進去。熏子在後方看着她們母女的背影。

因為剛才在朗讀故事書,所以瑞穗坐在輪椅上。

「瑞穗,你好,你今天綁兩根辮子,真好看。」美晴對瑞穗說。瑞穗的頭髮在左右兩側綁了兩根辮子。

若葉握着瑞穗的手。

「瑞穗,你好,我是若葉,我今天帶草莓來了。上次我們一起去長野采草莓,所以也帶來送你。」若葉好像在自言自語般小聲說道,似乎有所顧慮。

美晴從手上的大托特包里拿出一個長方形的容器,裡面裝滿了鮮紅色的草莓。若葉接過之後,放在瑞穗的面前。

「你看,是草莓,好香哦,希望你也聞得到。」

若葉和瑞穗聊了一陣子後,離開瑞穗的身旁,把容器遞給熏子:「阿姨,給你。」

「謝謝,真的好香,瑞穗也一定很喜歡。」熏子接過容器,對外甥女露出微笑。

「嗯。」若葉回答,她的眼神很認真。

「小生不在家嗎?」美晴問。

「他在二樓。我告訴他,你們會來玩,但他應該玩遊戲玩得太入迷了,我去叫他下來。」

「沒關係啦,小生可能覺得見到我們也不怎麼好玩。」

「不是這個問題,而是要向客人打招呼。要不要先喝茶?有別人送的點心,很好吃。」

「好啊,若葉呢?要不要和媽媽、阿姨一起吃點心?」

「不要,」若葉搖了搖頭,「我等一下再去,我要再陪瑞穗一下。」

「好啊。」美晴回答後,對熏子說,「那就這樣吧。」熏子點了點頭。

若葉來家裡時,幾乎都陪在瑞穗身旁。也許在她眼中,瑞穗還是以前那個和她同年、感情很好的小表姐,也許她相信,雖然瑞穗現在仍然沉睡,但總有一天會甦醒,像以前一樣和她一起玩。不,也許她運用小孩子特有的神秘力量,和瑞穗心靈相通。熏子向來覺得若葉是僅次於自己最了解瑞穗的人。

熏子走出瑞穗的房間,在走向客廳的途中停下了腳步,對着樓上叫着:「生人!晴媽媽和若葉姐姐來了,你下來打招呼。」

等了一會兒,樓上沒有反應。她又大聲叫着生人的名字,樓上傳來生人不悅的聲音:「聽到了啦!」

「姐姐,別勉強他,他可能覺得很麻煩。」美晴解圍道。

「他最近好像有點兒叛逆,一旦回到自己房間,就不想出來,問他學校的事,也不好好回答。」

「這代表生人慢慢變成大人了啊。」

「怎麼可能?他才小學一年級啊!」

「但對小孩子來說,從幼兒園升上小學是很大的變化。」

「也許吧。」

今年四月,生人開始上小學。熏子看到他背上書包的身影,不禁感慨萬千,同時也為無法看到瑞穗背上書包上學的身影嘆息,期待生人能夠連同姐姐的份好好享受學校生活。但是,如果上學這件事讓他內心產生了不滿,就太令人懊惱了。

熏子泡好兩杯紅茶時,生人才終於出現在客廳,看到美晴,鞠躬打招呼說:「阿姨好。」

「生人,你好,學校好玩嗎?」美晴問。

「嗯。」生人點了點頭,看起來不像是心情不好。

「你喜歡哪一堂課?算術,還是國語?」

生人害羞地扭着身體回答說:「體育課。」

「原來是體育課,對啊,活動身體很開心。」

生人聽了美晴的話,顯得很高興,也許覺得自己得到了認同。

「若葉姐姐在姐姐的房間。」熏子說。

「嗯。」生人應了一聲,但似乎有點兒不開心,也沒有立刻走去房間。

「怎麼了?你不想見到若葉姐姐嗎?」

生人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去找她啊。」

即將七歲的兒子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美晴,然後才說:「那我去找若葉姐姐。」走出了客廳。

「他哪有叛逆?」美晴小聲地說,「還是很乖啊,而且有問必答。」

「可能今天心情比較好,不然就是很會假裝。之前去參加入學典禮的時候,也到處向同學打招呼,可他根本還不認識那些同學。」

「是哦,很了不起啊。他怎麼向別人打招呼?」

「他首先自我介紹。『你好,我是一年級三班的播磨生人,請多指教。』然後深深地鞠躬。」

「太厲害了,同學一定很快就記住了他的名字。」

「而且之後還介紹了瑞穗,說:『這是我的姐姐。』」

「啊?」美晴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是我的姐姐』……你帶瑞穗去參加小生的入學典禮了嗎?」

「對啊,那當然啊。因為那是弟弟的大日子,當然要帶她去,而且還特地為她買了新衣服。生人也說,希望姐姐一起去參加。」

「是哦。」美晴露出凝望遠方的表情。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有。」美晴慌張地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別人聽到小生這麼介紹,一定會很驚訝,他們沒有說什麼嗎?」

「當然說了啊,說我很辛苦,但大家都很佩服,說看起來完全不像有任何身心障礙,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向大家打招呼。所以我就對他們說,一點兒都不辛苦,再調皮的孩子,睡覺的時候照顧起來也很輕鬆,我家的孩子一直都在睡覺。那些人都啞口無言,真是太痛快了。」

「是哦。」美晴只應了這麼一句,沒有繼續追問入學典禮的事。

因為姐妹倆很久沒有見面,所以有聊不完的話。美晴開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貿易公司上班,是典型的合理主義者,會按照這些標準挑剔妻子所有的言行。因為他的意見符合邏輯,所以也很難反駁。

「遇到這種人,就要適度說謊。你凡事都老老實實向他報告,所以才會被他挑剔,需要適度敷衍,有些小事就假裝忘記。」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如果一切都老老實實告訴合理主義者,絕對會遭到否定。」

姐妹倆正在討論這件事,走廊上傳來動靜。不一會兒,門打開了,生人和若葉走了進來。

「咦?怎麼了?」熏子問。但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只是若葉顯得有點兒尷尬。

生人不知道從哪裡拿出最近喜歡的拼圖,他似乎要和若葉一起玩。

熏子看着兩個孩子玩耍,繼續和美晴聊天,但還是覺得奇怪。

「怎麼了?」她問生人,「為什麼來這裡玩?平時不是都在姐姐房間玩嗎?今天也可以在姐姐房間玩啊。」

兩個孩子還是沒有回答,但若葉好像有話要說,所以熏子看着她說:「若葉,你不是來找瑞穗的嗎?不是在那裡玩比較好嗎?」

若葉聽到問話後的反應完全符合熏子的期待,她站了起來,向生人使着眼色,似乎叫他一起去那個房間,但生人的反應完全出乎意料。

「騙人的!」生人說。他在說話時,根本沒有看熏子。

「什麼?」熏子問,「什麼是騙人的?」

但是生人沒有回答,手上拿着拼圖,一言不發。

「生人!」熏子大叫着,「你把話說清楚!到底說什麼是騙人的?」

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少年渾身顫抖,似乎在努力克制什麼,然後轉頭看着熏子,表情中充滿憤恨和悲傷,以前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

「什麼姐姐還活着,是不是騙人的?」

「啊……」

「其實姐姐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只是媽媽當作姐姐還活着,對不對?」他說話的聲音就像在絕望的深淵中呻·吟。

熏子的腦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兒子在說什麼。雖然能夠聽懂他說的每一句話,但本能似乎產生了抵抗,不願意接受這一連串的內容,不願意承認那是兒子說的話。

然而,這種空白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不願意聽到的這些話既不是幻聽,也沒有聽錯。

巨大的衝擊讓熏子感到暈眩,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讓自己昏過去。照理說,她應該斥責生人,你在胡說什麼,甚至為了教訓他,應該狠下心甩他一巴掌。但是,熏子無法做到,她雙腿無力,根本無法站起來。

若葉開了口:「小生,這件事不可以說出來。」

「若葉!」美晴斥責道,但熏子並不知道妹妹為什麼要斥責外甥女。只有生人說的話在她腦袋裡迴響,根本無暇思考其他人說的話。

「你在說什麼啊?」熏子瞪着兒子蒼白的臉,「哪裡騙人了?瑞穗姐姐不是還活着嗎?雖然她一直睡覺,但可以吃東西,也會大便,而且也長高了。」

但是,兒子大叫着說:「他們說,這根本不算是活着。雖然因為使用機器,感覺好像還活着,但其實早就死了。大家都說,不想看到帶一個死人來參加入學典禮,大家都說很可怕。」

「誰說的?」

「大家都在說,知道姐姐的所有人都這麼說。我對他們說,不是這樣,姐姐只是在睡覺。他們就問我,什麼時候會醒。如果一直不醒,不是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看到生人露出反抗眼神的雙眼發紅,熏子終於了解了狀況,同時感到心被撕裂了。

生人絕對不是認為母親騙了自己,看到沉睡的姐姐,一心希望她可以康復,但應該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姐姐可能永遠不會醒來,只是被毫無關係的第三者說出這件事,他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熏子回想起生人最近的情況,終於恍然大悟。之前他整天都在瑞穗的房間,最近卻很少靠近。即使在熏子的要求下去了瑞穗的房間,也不會主動對瑞穗說話,而且停留片刻就離開了。

巨大的衝擊讓熏子說不出話。雖然她心裡很着急,知道不能不吭氣,必須對兒子說話,腦袋卻一片空白。

不知道生人如何看待母親的這種態度,他把拼圖往地上一丟,站了起來。熏子還來不及制止,他就衝出了房間。他沿着走廊奔跑,傳來衝上樓梯的聲音。

熏子好像凍結般動彈不得,兒子說的話一直在她腦袋裡重複。

「姐姐。」美晴擔心地叫着她,雖然熏子聽到了,卻無法回答。美晴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搖晃着,「姐姐!」

熏子的身體終於有了反應,回望着滿臉不安地看着她的妹妹。

「啊啊,」她吐了一口氣,用手扶着額頭,「對不起……」

「你沒事吧?臉色好蒼白。」

「嗯,我沒事,但有點兒受到打擊。」

「你不要罵小生,我覺得他也很痛苦。」

「我知道,所以才很受打擊,沒想到學校有人對他說這些話。」

「那也沒辦法啊,小孩子都很殘酷,而且我相信並不是所有的同學都這麼說,應該也有同學很同情小生。」

熏子很感謝妹妹的安慰,但最後一句話讓她感到不對勁。「同情?」熏子皺起眉頭。

妹妹似乎立刻發現自己失言了,輕輕搖着手。

「啊,說同情太奇怪了,我的意思是,應該有同學能夠了解小生的心情。」

看到美晴慌忙掩飾的樣子,熏子漸漸恢復了冷靜。她重新咀嚼着生人剛才說的話,突然發現一件事。她看向若葉。外甥女正默默地玩着生人丟在地上的拼圖。

「若葉,」熏子叫着她,「你剛才對生人說『這件事不可以說出來』,那是什麼意思?」

若葉可能聽不懂這個問題的意思,用力眨了眨大眼睛。

「你為什麼不說『沒這回事』,或是『不可以這麼說』,而是說『這件事不可以說出來』?『這件事』是哪件事?是瑞穗已經死了這件事嗎?若葉,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嗎?雖然這麼想,但在這個家裡不能說嗎?」

接二連三的問題讓若葉無力招架,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姐,你怎麼了?」美晴不知所措地問道,熏子狠狠瞪着她。

「你也很奇怪啊,當若葉說『這件事不可以說出來』時,你責罵了若葉。為什麼?」

「沒為什麼……」

熏子看到妹妹無法回答,更加深了原本的懷疑。

「你們該不會平時就這麼說,瑞穗雖然已經死了,但去播磨家時,要假裝她還活着?」

美晴為難地垂着眉尾,說:「沒這回事。」但她的聲音很無力。

「那若葉為什麼那麼說?你為什麼要責罵若葉?那不是很奇怪嗎?」

「這……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若葉也只是在提醒小生而已,對不對?」美晴問女兒,若葉默默點頭。

熏子搖了搖頭,說:「算了,我已經知道了。」

「姐姐……」

美晴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時,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拎着紙袋和塑料袋的千鶴子走了進來。

「對不起,難得回家打掃一下,結果耽誤了時間。你爸爸竟然連浴室都沒有洗——」說到這裡,千鶴子似乎察覺到氣氛不對勁,住了嘴,看了兩個女兒和外孫女的臉後,再度開了口,「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熏子回答,用手托着臉頰。

美晴似乎下定了決心,站起來說:「若葉,我們回家。」

若葉猛然站了起來,走到母親身旁。

「什麼?這麼快就回去了?你在電話中不是說,今天不急着回家嗎?」千鶴子手足無措地問。

「對不起,我臨時有事,下次再來。若葉,趕快去向瑞穗道別,我們回家了。」

「嗯。」若葉點了點頭。

「不必了。」熏子對她們母女說,「不,請你們別去,不要去房間。」

美晴沒有回答,走出了客廳,大步沿着走廊走進了瑞穗的房間。若葉也遲疑了一下,跟了進去。

千鶴子納悶地回頭看着熏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熏子沒有回答,注視着走廊前方。

不一會兒,美晴母女從瑞穗房間走了出來。千鶴子見狀,小跑着追了上去。熏子移開了視線。

「媽媽,我走了,改天見。」熏子聽到美晴用僵硬的語氣道別。若葉不知道也說了什麼,千鶴子響應說:「改天再來玩。」

玄關傳來關門的聲音,不一會兒,千鶴子走回房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熏子回答後站了起來,「我要去為瑞穗弄飯了。」

「啊,對哦,已經這麼晚了,要趕快準備。」千鶴子看了牆上的時鐘後,準備走去廚房。熏子對着她的背影叫了一聲:「媽媽,如果你覺得太累,不用幫忙也沒關係。我可以一個人照顧瑞穗。」

熏子察覺到千鶴子的臉頰繃緊:「你在說什麼啊?美晴說了什麼嗎?」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會不會覺得太累。」

「怎麼可能?你不要說一些奇怪的話。」千鶴子的聲音中帶着怒氣。

熏子無力地點了點頭。她希望可以相信,只有母親和自己站在一起。她必須相信。「對不起。」她小聲嘟囔後,走去瑞穗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