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五章 刀子刺進這個胸膛 · 2 線上閱讀

走進醫院大門時,和昌有一種幾近懷念的感覺。因為他回想起兩年多前,幾乎每天都會來這裡。但隨即覺得用「懷念」這兩個字眼太輕率了,因為從那時候到現在,幾乎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他在櫃檯說明來意後,醫生似乎事先已經交代,櫃檯人員請他去腦神經外科的候診室等候,但並不保證一定能夠見到醫生。櫃檯的小姐用沒有感情的聲音說:「因為如果有急診病人,醫生可能因為時間不方便改變原本的安排,敬請見諒。」

和昌走去候診室,發現只有一名老人等在那裡。那個老人也很快被叫進診間。和昌坐在長椅上,開始翻閱自己帶來的周刊雜誌。

他很快就察覺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遮住了光線。他在抬頭的同時,聽到對方說:「好久不見。」身穿白大褂的進藤低頭看着他,那張充滿理智的臉完全沒變。

和昌收起周刊雜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鞠了一躬說:「好久不見,感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進藤點了點頭說:「請跟我來。」然後邁開了步伐。

進藤帶和昌來到一個放了很多辦公桌和測量儀器的房間,似乎不是診察和治療的地方。進藤示意他坐下,和昌坐在椅子上。

進藤也坐了下來,打開了手上的病歷。

「令千金的狀態很穩定,上個月的檢查也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我聽說了,托你的福。」

進藤突然笑了笑,合上了病歷。

「托我的福……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請問是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認為,令千金的身體至今仍然有生命現象,並不是因為我們的醫療行為,而是拜自己的努力和執着所賜?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醫院完全沒有做任何事,只是做檢查,開必要的藥物而已。」

和昌無言以對,只能沉默不語。

「不好意思,」進藤舉起一隻手,「這樣聽起來好像在諷刺,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而是發自內心感到驚訝和佩服。我也和主治醫生討論了這件事,他也有同感,他再度體會到人體的神奇和神秘。」

「所以,瑞穗果然逐漸恢復了嗎?」和昌問道。

進藤並沒有馬上回答,偏着頭思考了一下。

「我認為這種說法並不妥當。」他很謹慎地開了口,「如果硬要說的話……嗯,只能說目前的狀態比較容易管理。」

「容易管理是什麼意思?」

「生命徵象沒有太大的變化,服用的藥物也減少了。我相信你太太他們應該比以前輕鬆多了。」

「這種情況無法稱為恢復嗎?」

進藤微微轉動了眼珠子後回答說:「我認為不能這麼說。」

「為什麼?」

「所謂恢復,」進藤舔了舔嘴唇,繼續說道,「是指逐漸接近原本的狀態,只要稍微接近健康時的狀態,就可以這麼說,但令千金並沒有恢復。由於持續刺激脊髓,增加了肌肉量,或許多少維持了統合性,但這只是填補而已,並沒有接近原本的狀態,大腦完全沒有變化……不,據我的推測,大腦滅絕的部分應該更大了。」

和昌用力嘆了一口氣:「我就是想要請教這個問題。」

「是啊,你在今天早上的電話中也說,想要了解令千金的大腦情況,但正如我在電話中所說,目前無法掌握正確的狀態。」

聽進藤說,每次接受定期檢查時,熏子都不希望做腦部檢查。和昌可以隱約猜到其中的原因。因為她不想面對檢查之後,發現瑞穗完全沒有好轉,或是甚至可能惡化的事實。

「沒關係,因為我想問的並不是現在,而是那天的事。」

「那天?」

「就是瑞穗發生意外的那天,你說很可能是腦死的時候。」

「是。」進藤輕輕點了點頭,「你想問什麼?」

「那我就直話直說了。你認為如果當時接受腦死判定的測試,會是怎樣的結果?瑞穗會不會被判定為腦死?希望你可以坦誠地告訴我。」

進藤注視着和昌的臉,似乎很訝異為什麼事到如今,還在問這種問題。

「我認為,」這位腦神經外科醫生開了口,「被判定為腦死的概率相當高。即使現在有一個和令千金當時狀況完全相同的孩子在我面前,我應該也會做出相同的診斷,沒有絲毫的猶豫,同時,也會像那天晚上一樣,向家長確認是否有意願提供器官捐贈。」

「即使瑞穗已經活了超過兩年半?」

「我記得當時也曾經說過,心臟並不會因為腦死就立刻停止跳動,雖然真的沒有料到會活這麼久。」

「那如果現在為瑞穗做腦死判定測試,會有怎樣的結果?你剛才說,她並沒有恢復,你認為如果現在做測試,還是會出現腦死的結果嗎?」

進藤緩緩點頭:「我認為會是這樣的結果。」

「即使她身體有明顯的成長?」

和昌認為自己提出了理所當然的問題,但進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不,只是我覺得如果是不用功的醫生,遇到這種情況,可能不會進行腦死判定。正如你所說的,如果大腦所有的功能都停止,身體不可能成長,也無法進行體溫調節,血壓也不會穩定。按照以前的常識,認為這種情況不可能是腦死。」

進藤停頓了一下。

「但是,過去也曾經有幾個病例做到了這些事。雖然被判定為腦死,卻活了好幾年,在這段時間,身高也長了。對於這種現象,移植醫療促進派的人反駁說,這並不是真正的腦死,質疑並沒有進行正式的判定。當然,我相信其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但我認為應該也包括了法定腦死狀態的病例。雖然以判定標準來說,那是腦死,但仍然有一部分功能。我認為瑞穗——令千金應該就屬於這種情況。」

「既然還有一部分功能,不是不能稱為腦死嗎?」

進藤微微聳了聳肩。

「果然你也有誤解,但這也難怪,因為腦死這個字眼,就包含了許多神秘和矛盾。」

「什麼意思?」

「腦死的定義,就是大腦所有的功能都停止,判定基準也是確認這件事。但是,這只是原則而已。因為我們目前還無法了解大腦的一切,還無法充分了解哪一個部分隱藏了哪些功能,既然這樣,要怎麼確認所有功能都停止呢?」

「那倒是。」和昌嘀咕道。

「也許你已經知道,腦死這個字眼是為了器官移植而創立的。一九八五年,厚生省竹內團隊發表了腦死判定基準,只要符合該基準的狀態,就稱為腦死。說實話,沒有人知道這個基準是否代表所有功能都停止,所以也有人認為判定基準有誤,這也是大部分反對把腦死視為死亡的人的意見。」

「我認為這種說法很合理。」

「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請不要忘記,竹內基準並不是在定義人的死亡,而是決定了是否要提供器官捐贈的分界線。研究團隊的領導人竹內教授最重視的是不歸點(The point of no return)——一旦成為這種狀態,復甦的可能性為零。所以,我認為不應該取名為『腦死』,『無法恢復』或是『臨終待命狀態』更貼切,但為了推動器官移植的官員可能想要用『死』這個字,所以反而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你的意思是,在器官移植的領域,並不考慮腦死是否代表死亡這件事嗎?」

「正是這樣。」進藤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完全同意,「器官移植並不考慮到底以什麼來判斷人是否死亡這個哲學問題,而是必須將焦點鎖定在符合怎樣的條件,就可以提供器官捐贈。但是,法律很難認同在活人身上摘取器官,所以必須認為『這個人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嗎?雖然瑞穗的大腦可能還具備一部分的功能,但對照判定基準,應該會被判定為腦死,也就是已經死了——是這樣嗎?」

「完全正確。」

「即使她在成長……」

和昌無論如何都放不下這件事。

「我認為竹內基準並沒有錯。兒童的長期腦死病例並不罕見,但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病例在被判定腦死之後,能夠擺脫人工呼吸器,或是恢復意識清醒的,都是在持續腦死狀態,最後心臟停止跳動。長期腦死的存在,對於以提供器官捐贈為前提的腦死判定本身並沒有任何影響,即使在腦死狀態下繼續成長也一樣。」

和昌低着頭,扶着額頭。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緒。

「我還要補充一點。」進藤豎起食指,「曾經有這樣一個病例,這個病例和瑞穗一樣,在幼兒時期被診斷為腦死,之後存活多年,而且身體持續長高,身體狀況也很穩定。在呼吸停止之後進行了解剖,發現大腦已經完全溶解,沒有任何發揮功能的跡象,真的是徹底的腦死。世界各地有多起這種病例。」

「瑞穗也可能是這種情況?」

「我無法否定,人體還有很多神秘未知的部分,尤其是小孩子。」

和昌雙手抱着頭,坐在椅子上向後仰。他注視着天花板,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持續這個姿勢片刻,放下了手,看着進藤。

「我再請教一次,如果瑞穗現在接受腦死判定,被判定為腦死的可能性相當高,對嗎?」

「應該是。」進藤看着他回答。

「那麼,」和昌調整呼吸後問,「目前在我家……在我家的女兒,到底是病人,還是屍體?」

進藤無言以對,露出痛苦的表情,骨碌碌地轉動眼珠子後,似乎下定了決心,對和昌說:「我認為這並不是我能判定的事。」

「那誰能判定呢?」

「不知道,我猜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判定。」

和昌覺得這個回答很狡猾,但又同時認為是誠實的回答。沒有人能夠判定,的確如此。

「謝謝。」和昌鞠躬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