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四章 上門朗讀的人 · 5 線上閱讀

在新章房子造訪「拯救會」辦公室的隔周周六,門脅帶着她前往江藤雪乃住的醫院。走在路上時,她從手上的紙袋中拿出一個蛋糕盒說:「我買了這個,不知道有沒有問題。」蛋糕盒裡裝的是泡芙。

「最好不要讓雪乃看到,」門脅說,「因為醫生嚴格控制她的鹽分和水分的攝取,整天都吃沒有味道的食物,所以她為這件事很不高興。」

「是嗎?太可憐了……那她看了會嘴饞。」

「可以在離開之前,趁她沒看到時,交給她媽媽。」

「我會這麼做。早知道不應該買這個。」新章房子發自內心地感到懊惱,「但這個應該沒問題吧?」她把蛋糕盒放回紙袋,拿出一個兔子娃娃。

「這應該沒問題。」門脅眯起眼睛,「為什麼會選兔子?」

「『拯救會』的網站上不是有一個頁面,報告雪乃的近況嗎?上面介紹了雪乃畫的幾張畫,我發現很多都畫了兔子,所以猜想她可能喜歡兔子。」

門脅不由得感到佩服,不愧是老師,注意的地方也和自己不一樣。

江藤雪乃住在雙人病房,但另一位病人上周出院了,所以目前獨自占用了雙人病房。

門脅敲了敲門,病房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請進。」門脅打開了門,看到穿着POLO衫的江藤站在兒童病床旁,身穿T恤和牛仔褲的由香里坐在病床的另一側。

「午安。」門脅向他們打招呼後,將視線移向病床上的雪乃,「你好。」

雪乃穿着藍色睡衣坐在病床上,靠在一個大抱枕上。尖下巴上方的小嘴微微動了一下,發出了輕微的聲音。她應該在響應門脅的招呼。

「情況怎麼樣?」門脅問江藤。

「算是馬馬虎虎,前幾天好像有點兒感冒。」江藤說完,看着妻子。

「感冒?那可不太妙,現在已經沒問題了嗎?」門脅問由香里。

她笑着點了點頭。

「因為有點兒發燒,所以我很擔心,但現在已經沒問題了。謝謝。」

「那就太好了,大家都很支持你,所以要特別小心。」這句話是對雪乃說的,但四歲的女孩對於這個不太認識的大叔親切地和自己說話,顯得有點兒緊張。

門脅轉頭看向身後。

「我在電話中也說了,今天想要介紹一個人給你們認識,所以就帶她來了。她是來參加募款活動的新章小姐。」

新章房子走了過來,向他們鞠了一躬:「我是新章,請多指教。」

由香里也站了起來對她鞠躬說:「謝謝你的協助。」

「你請坐,照顧病人一定很累。」

「不,怎麼會……」由香里搖了搖手。

「其實,」新章房子說着,從紙袋裡拿出剛才的兔子娃娃,「我帶了禮物給雪乃。」

由香里露出興奮的表情,在胸前握着雙手。

「哇,是兔子,雪乃,太好了。」

新章房子走到病床旁,把兔子遞到雪乃面前。雪乃露出夾雜着遲疑和困惑的表情看向母親。她可能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禮物。

「你就收下吧。收了別人的禮物要說什麼?」

雪乃的嘴巴又稍微動了一下,這次可以隱約聽到「謝謝」的聲音。她拿着兔子,緊緊抱在胸前,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雪乃的身上裝了一個像是小包的東西。那是兒童人工心臟的泵,有一根管子連接了泵和病床旁的驅動裝置。

人工心臟可以將泵植入體內,或設置在體外,但兒童人工心臟只有體外設置型。因為兒童的身體太小,沒有足夠的空間植入。

日本直到最近才終於核准兒童人工心臟的使用。在此之前,都是將成人用泵的輸出功率降低後使用,但因為容易產生血栓而造成危險,所以被視為很大的問題,才終於核准兒童人工心臟的使用。

但是,兒童人工心臟並不是完全不會產生血栓,只是在等待移植期間的臨時措施,長期使用可能會引起腦梗死。

已經無路可退了,門脅看着雪乃的小型泵想着。

「這位新章小姐,」他對江藤說,「對日本的心臟移植現狀有自己的想法。」

「是哦。」江藤對她露出刮目相看的眼神。

「談不上什麼想法,」新章房子垂下雙眼後,再度抬起了頭,「只是覺得和歐美國家相比,日本比較落後,所以你們才會這麼辛苦,我真的很同情兩位。」

「你是指捐贈者的人數很少嗎?」

新章房子聽了由香里的問題,點了點頭。

「沒錯,即使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後,事態也完全沒有改善,因為政府沒有採取積極的措施。目前這樣的情況繼續發展下去,會有更多像雪乃一樣的孩子,難道不該設法解決嗎?」

「我們也深刻體會到這個問題。」江藤說,「聽到醫生說,只有移植能夠救雪乃一命時,我們真的很震驚,但聽到如果繼續留在日本等待,接受移植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時,更令人感到泄氣。」

「我想也是,所以我認為日本太落後了。」

「但是,」由香里小聲說道,「我也能夠體會父母不願意提供小孩子器官的心情。如果雪乃不是得了這種病,而是因為意外而腦死時,醫生問我願不願意提供器官,我也會猶豫。」

江藤似乎也有同感,所以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

「這是因為法律不夠完善。」新章房子用堅定的語氣說道,「你剛才提到腦死,但嚴格來說,只要不同意提供器官,就無法得知到底是不是腦死,因為沒有進行腦死的判定,所以醫生只能說很可能是腦死。但是,這種說法會讓父母無法下決心,因為孩子的心臟還在跳動,氣色也很好,父母當然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孩子已經死了這件事。因此,我認為必須修改法律。當醫生判斷腦死的可能性相當高時,就必須進行腦死判定。一旦斷定是腦死,就停止所有的治療,如果願意提供器官捐贈,就採取延命措施——法律可以這樣規定。這麼一來,父母就可以放下,應該會有更多捐贈者。」

新章房子用淡然的口吻說完之後,問江藤夫妻:「難道你們不這麼認為嗎?」

由香里和丈夫互看了一眼之後,微微偏着頭說:「這個問題很難。也許應該做到像你說的那樣,但法律既然沒有這麼規定,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

「那只是政治人物和官員不願意承擔責任,沒有勇氣決定腦死的人是不是等於死了。目前的法律,就是政府官員敷衍推諉的結果,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種法律造成了多少人的痛苦。」新章房子的視線看向斜下方後,輕輕吸了一口氣,「你們是否知道有長期腦死的兒童?」

江藤夫婦不知所措地陷入了沉默,也許他們沒有聽過這個情況。

「雖然醫生說,這個孩子很可能是腦死,但孩子的父母不願意面對,所以持續照顧這個孩子,即使那個孩子根本沒有恢復的可能。關於這種情況,你們有什麼看法,難道不認為是白費力氣嗎?」

由香里皺着眉頭,痛苦地回答:「我能夠理解……這種心情。」

「但是,只要那個孩子願意提供器官,其他人有可能獲救啊。」

「即使這樣,還是——」

「新章小姐,」江藤開了口,「為了避免你誤會,我想要聲明,我們完全不希望有其他孩子趕快腦死。我和我太太也曾經討論過,即使已經籌到了款項,決定要出國接受移植,也不能期待捐贈者出現,至少不能說出口。因為當有捐贈者出現,就代表有孩子去世,會有很多人為此感到難過。我們認為移植手術是接受善意的施予,絕對不能要求或是期待。同樣,我們也無意對無法接受腦死、持續照顧病人的人說三道四。因為對那些父母來說,他們的孩子還活着。既然這樣,那就是一條寶貴的生命。我是這麼認為的。」

雖然不知道真心期待女兒能夠接受移植的父親這番話,會對新章房子的內心產生怎樣的影響,但她眼鏡後方那雙不安定的飄忽的眼睛,似乎表達了她的內心。

「我知道了。」她說,「你的意見給了我很大的參考,我衷心祈禱令千金早日恢復健康。」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謝謝你。」江藤回答。

送走新章房子後,門脅決定和江藤去喝一杯。因為由香里叫江藤去放鬆一下。

他們走進常去的定食屋,面對面坐在餐桌前,首先慶祝順利募到了款項,用啤酒幹了杯。

「那個人有點兒與眾不同。」江藤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啤酒泡說道。

「你是說新章小姐嗎?」

「對。突然問我那些問題,我有點兒措手不及。」

「我是不是不該介紹你們認識?」

江藤苦笑着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因為如果沒有像她那樣的人,這個世界就無法改變。因為我們是當事人,所有精力都耗在解決眼前的問題上,根本無暇考慮法律的問題。」

「的確,她具備了高度的意識,連我也都被她嚇到了。」

「她到底是誰?」

「好像是老師,我猜想她正投入有關器官移植的活動,詳細情況就不得而知了,但對我們來說,她是相當寶貴的戰力。雖然只有星期天才能來參加,但她很熱心。」

「真是太感謝了。多虧了這些人,我們正在完成原本以為不可能完成的夢想。兩億六千萬,第一次聽到時,我覺得簡直是天文數字。」

「按照目前的情況,很可能有辦法完成。我打算再繼續加把勁。」

江藤放下啤酒杯,一臉嚴肅地把雙手放在桌子上。

「一切都多虧了你。如果不是由你出面擔任『拯救會』的代表,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狀況。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你。」

門脅皺着眉頭,拍着桌子。

「別這樣,不要在這種地方低頭。而且,這件事根本沒結束,甚至還沒有開始。等雪乃順利完成手術,健健康康地回國之後,你再感謝我。到時候不要在這種便宜的餐廳,要去高級料亭。」

江藤放鬆了臉上的表情,拿起啤酒瓶,為門脅的杯子倒了啤酒:「好,那就一言為定。」

之後,他們聊了久違的棒球。不知道是否因為心情稍微放鬆,江藤難得很健談,不停地催促門脅趕快結婚,叫他趕快結婚生兒子,然後教兒子打棒球。

「因為我們不打算生第二胎,所以只能靠你了。」他在說話時,用手上的柳葉魚指着門脅。

「搞什麼嘛,我結婚只是為了增加你的樂趣嗎?」

「沒錯,如果你兒子成為棒球選手,可以讓雪乃嫁給他。」

「哦,這倒是好主意。」

「對不對?所以你要趕快結婚,更何況你都老大不小了,還是單身——」江藤的話說到一半,露出嚴肅的表情,從長褲口袋裡拿出手機。手機似乎響了。

「我接一下電話。」江藤向門脅打招呼後,接起手機站了起來。可能周圍的聲音太吵了,他走出了餐廳。

門脅想起一件事,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信封。這是新章房子臨別時交給他的,她說:「我向我的朋友提起『拯救會』的事,大家都踴躍募款。我也捐了一些,湊了整數之後,去銀行換了錢,請你務必收下。」

信封很沉重。因為剛才江藤他們也在場,所以門脅沒有計算金額,但他知道不是小數目。

門脅打開信封一看,頓時瞪大了眼睛。因為信封內是一沓萬元大鈔,而且都是新鈔,綁了紙帶。所以總共有一百萬日元。要向多少人募款,才能募到這麼大的金額?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和江藤相同的問題。她到底是誰?

江藤走了回來。門脅把信封放回懷裡看着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預感。因為朋友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剛才的從容完全不見了。

「怎麼了?」門脅問。

江藤從皮夾里拿出一萬日元,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麻煩你幫忙結賬,我必須馬上趕回醫院。」

「發生什麼事了?」

「……雪乃突然說頭很痛,之後開始抽筋,目前已經送進了加護病房。」江藤的聲音黯然凝重。

門脅抓起桌上的一萬日元,塞到江藤的胸口。

「你不必管錢的事,趕快去吧。」

江藤接過一萬日元,說了聲:「不好意思。」轉身離開了。門脅目送着他的背影離開,拿起了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