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四章 上門朗讀的人 · 2 線上閱讀

滴答。冰冷的東西滴在鼻尖,門脅五郎忍不住嘆着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從放在旁邊的皮包內拿出透明雨衣。

其他成員也紛紛討論,果然下雨了。

今年五月很悶熱,很擔心就這樣進入夏天了。沒想到進入六月之後,氣溫不再上升。真是太好了,這樣站在街頭不至於太辛苦。沒想到剛鬆了一口氣,就提早進入了梅雨季節。下雨是街頭募款的天敵。今天在上街之前,還在討論到底要不要停止活動,但上網查了天氣之後,發現降雨量並不大,最後決定繼續進行。剛好有十名義工參加今天的募款活動,正午過後,站在車站前的天橋旁,對着馬路大聲叫喊時,天氣還只是有點兒陰沉而已,沒想到還不到三十分鐘,就下起了雨。

所有成員都在相同的T恤外穿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着江藤雪乃滿面笑容的照片,在貼着相同照片的募款箱上也罩上了塑料套後,再度開始募款。門脅左手拿着寫了「雪乃拯救會」的旗幟,右手抱着裝了宣傳單的盒子。

「那就好好加油!」

聽到門脅的激勵,其他九個人回答:「好!」除了他以外全都是女人。非假日的白天,很難拜託有工作的男人來支持活動。

天氣不穩定時,捐款的人數就會急速減少。不光是因為路上的行人減少,雨傘是很大的原因。因為要撐傘,所以占用了一隻手。在這種狀態下從皮夾里拿零錢很麻煩,即使想要捐款,也會想着改天再說。而且雨傘擋住了視線,行人可能根本沒看到有人在街頭募款。

這種時候,只能靠大聲宣傳。門脅用力深呼吸時,站在他身旁的松元敬子用響亮的聲音對行人說:「敬請伸出援手。住在川口市的江藤雪乃因為罹患嚴重的心臟疾病而深受痛苦,請伸出援手,協助雪乃去國外接受心臟移植手術。零錢不嫌少,請各位踴躍捐款。」

松元敬子的宣傳很快就發揮了效果,剛好路過的兩名粉領族中的一人停下腳步,拿出皮夾走了過來。另外一個女人似乎也不甘示弱,雖然不是很願意,但也跟着捐了款。

「謝謝。」門脅說着,向她們遞上了宣傳單。宣傳單上也印了江藤雪乃的照片,並記錄了她的病情和迄今為止的情況,但那兩個女人輕輕搖了搖手,沒有接過宣傳單就離開了。她們捐了款,卻不是對活動的詳細內容有興趣,可能只是覺得默默經過有點兒過意不去。在剛開始進行募款活動時,門脅對捐款人的這種反應難以釋懷,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利用人性的弱點。

但在活動開始一個星期後,就不再思考這些事。因為他發現募款的金額和原本預計的數字相比,簡直微乎其微,沒時間計較這麼多,所以和其他成員討論後,決定不去猜測捐款人的心情,只要專心募款就好。

當然,有很多人都是純粹基於善意捐款,也經常有人鼓勵他們:「好好加油!」甚至有人送飲料和食物給他們。遇到這些親切的民眾,之後吆喝時也會格外有精神。

「門脅先生,」松元敬子小聲地叫着他,「你不覺得那個人有點兒怪怪的嗎?」

「啊?在哪裡?」

「那裡。馬路對面不是有一家書店嗎?就是站在書店門口的那個人。啊,不行,你不要盯着那裡看,因為她正看着我們。」

門脅假裝不經意地觀察周圍,然後看向松元敬子說的方向。的確有一個女人站在那裡,戴了一副眼鏡,因為只是瞥了一眼,所以沒看清楚她的長相,但從整體的感覺判斷,應該四十歲左右。

「穿着藏青色開襟衫的女人嗎?」

「沒錯沒錯。」

「她怎麼了嗎?」

「總覺得有點兒毛毛的,她從剛才就一直看着我們,已經看了超過十五分鐘。」

「可能正在等人,剛好看向這個方向,也可能只是臉朝向我們,但其實是在看走上天橋樓梯的人。」

「絕對不是。」松元敬子搖了搖頭後說,「啊……非常感謝您的支持。」她用和剛才完全不同的開朗聲音說道。因為一位老婦人走過來捐了款。

「謝謝。」門脅也遞上了宣傳單。那位老婦人接下了宣傳單,而且還慰問道:「下雨天還在募款,真辛苦。」

「不,一點兒小雨算不了什麼。」門脅說。

「各位多保重,別累壞了。」老婦人說完,轉身離去。門脅在目送老婦人離去的背影時,看向書店的方向。那個女人還站在那裡。

「她還在那裡。」門脅小聲嘀咕。

「對不對?門脅先生,你剛才可能沒注意到,她剛才過來捐過款。」

「啊?是這樣嗎?什麼時候?」

「十五分鐘以前啊,捐款之後,從山田小姐手上拿了宣傳單,然後就走去書店門口,一直看着這裡。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原來是這樣啊,但這種事不必在意,感覺這個人很不錯啊,也許就像剛才的老太太一樣,很擔心我們冒雨在這裡募款。」

「門脅先生,你的想法太天真了,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我相信你應該很清楚,有不少人對我們在做的事持批評的態度。」

「這我當然知道,但她剛才不是捐款了嗎?」

「她的確把東西放進了募款箱,但不一定是錢啊。」

「不是錢,那又是什麼?」

「不知道,搞不好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像是蟑螂之類的。」

「蟑螂?你怎麼會想到這種東西?」

「我只是打一個比方,等一下打開募款箱時,要特別小心。」松元敬子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

門脅再度斜眼偷瞄女人所在的方向,沒想到那個女人不見了。他告訴了松元敬子。松元敬子四處張望:「她去了哪裡?突然不見了,也讓人很在意。」

結果,那天因為雨越下越大,募款活動不到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收拾完東西,門脅準備和其他成員一起離開時,感覺到有人走了過來。「請問……」那個人開了口,門脅看到她的臉,忍不住有點兒驚訝。因為就是剛才站在書店門口的那個女人。

「可以打擾一下嗎?」那個女人客氣地問道。

松元敬子似乎也發現了那個女人,停下腳步,滿臉詫異地看了過來。

「有什麼事嗎?」門脅問道。

「請問今天在這裡參加募款活動的人,全都認識嗎?」

門脅偏着頭納悶:「你的意思是?」

「我是說……各位都是希望做移植手術那個女生和她父母的朋友嗎?」

「哦。」門脅點了點頭,他終於了解了那個女人想問什麼。

「有人是,像我就是他們的朋友,但也有很多人與雪乃、江藤夫妻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都是在朋友和熟人的邀約之下,一起參加募款活動。」

「是這樣啊,真的很了不起。」女人用沒有起伏的語氣說道。

「謝謝,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完全無關的人,能不能參加這種活動。」

「當然竭誠歡迎,因為參加的人數越多越好。」門脅說完後,注視着她的臉問,「啊?你該不會願意協助我們吧?」

「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協助,只是希望盡點兒力……」

「原來是這樣,早說嘛。」門脅看向仍然站在那裡的松元敬子,「這位小姐想要加入我們,你們先回辦公室統計,我等一下就回去。」

松元敬子聽了他的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然後露出稍微放鬆了警戒的表情看了那個女人一眼說:「那就一會兒見。」轉身去追其他人。

門脅將視線移回那個女人身上:「你時間方便嗎?如果有時間,我可以稍微向你說明一下。」

「我的時間沒問題。」

「那我們來找一個可以安靜聊天的地方。」

門脅邁開步伐,開始物色地點,但他並不打算找咖啡店,最後決定坐在公車站候車亭的長椅上。因為候車亭有屋頂,所以不會淋到雨。

「因為我穿這個,所以不能去咖啡店。」門脅用指尖抓着身上的T恤,「這不是很引人注目嗎?如果穿着這個走進餐飲店,很快就會有人在網絡上寫什麼原來這些人用募款募到的錢吃吃喝喝,或是既然有錢去餐廳吃飯,為什麼不把這些錢拿去捐款。所以有人在參加完募款活動後,就會馬上換衣服,但我會儘可能穿在身上。老實說,穿這種T恤有點兒丟臉,但我還是儘可能忍耐,因為我希望更多人了解雪乃的事。」

「果然很辛苦。」

「和雪乃與江藤夫妻相比,這點兒辛苦算不了什麼。」門脅說完,看向那個女人,「你以前就知道我們拯救會嗎?」

女人點了點頭。

「我是從新聞上知道的,之後看了你們的網站,也知道你們今天的募款活動。」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你了解大致的情況?」

「對,我知道名叫雪乃的女生如果不接受心臟移植手術就無法存活,我記得她得的是……」

「擴張型心肌病變。聽說她在兩歲時發病,之後靠持續服藥過着正常的生活,但去年病情突然惡化,如果不接受心臟移植手術就無法存活。」

「我也聽說是這樣,而且因為小孩子很難在國內找到器官捐贈者,所以只能去海外移植,只是金額相當龐大。我看到金額時嚇了一大跳。」

「誰看到兩億數千萬日元的金額都會嚇一跳。」

門脅第一次聽到時,也嚇到腿軟。

「有辦法募到這麼龐大的金額嗎?」

「無論如何都必須募到,現在有網絡,和以前相比,募款活動方便多了。你只要上網查一下就知道,有好幾個團體曾經在短時間內就募到了差不多的金額。沒問題,我們也一定可以做到。」

「啊,對了。」門脅說着,拿出了名片。那不是他本業的名片,而是身為「雪乃拯救會」代表的名片,上面有辦公室的聯絡方式。

「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如果你願意加入,我會請負責的同事和你聯絡。」

女人接過他的名片,沉默了片刻。

「我很想盡一份心力。這麼年幼的孩子深陷痛苦,很希望能夠幫一點兒忙,但因為我白天要工作,所以只能參加你們星期天的活動,這樣也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應該說,大部分會員都和你一樣,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只要有時間的時候來參加就好,這樣就已經幫了很大的忙。」

「是嗎?」

女人遲疑了一下,用很輕的聲音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新章房子,留了電話和電子郵件信箱。

「請問你做哪方面的工作?」門脅隨口問道。

新章房子停頓了一下,回答說:「老師。」

「哦……是小學老師嗎?」

「對。」

「原來是這樣。」

看來她原本就很喜歡小孩子。門脅擅自這麼認為。否則,如果沒有朋友的介紹,通常不會自動參加這種公益活動。

「新章小姐,以後還請多指教。」門脅向她鞠躬說道,然後站了起來。

「呃……」新章房子也站了起來,「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雪乃必須去國外接受移植手術,是因為在國內找不到捐贈者,對嗎?但是二〇〇九年,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後,日本的小孩子也可以提供器官捐贈。雖然法律已經認可,卻沒有人提供器官,請問門脅先生對這種現狀有什麼看法?」新章房子微微低着頭,垂着雙眼,仍然用沒有起伏的語氣問道。

她的問題太出乎意料,門脅有點兒不知所措,被她的氣勢嚇到了。

「不,這個,我……」門脅結巴起來,「我努力不去想這些複雜的事,因為即使想了也沒有用。在日本找不到捐贈者,去美國就可以找到,所以要在美國接受移植手術,我們也為了這個目的募款。就這麼簡單。這樣想不對嗎?」

「不,沒這回事……對不起,問了這麼奇怪的問題。」

「不,你的問題並不奇怪,我相信是很重要的問題,只是我覺得現在去想這些事也沒用。」

「是啊,恕我失禮了,那我就等工作人員和我聯絡。」

新章房子說:「那我先走了。」轉身離開了。

門脅目送着她的背影,覺得她有點兒與眾不同。也許因為是老師,所以有強烈的問題意識。

門脅以前幾乎不曾關心器官移植法修正案的事,因為他覺得與自己沒有關係。他在三個月前,才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當時是出自江藤哲弘之口。他是江藤雪乃的父親,門脅的朋友,以前也曾經是情敵。

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