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三章 你守護的世界通往何方 · 3 線上閱讀

真緒把車子停在公寓的地下停車場,打開了後車座的側滑門。這輛小型廂型車是真緒任職的動物醫院的車子,但幾乎都是她在開,所以她的皮包里也有一把車鑰匙。

白色的金吉拉波斯貓蜷縮在她從後車座拿下的粉紅色提籃內,它的名字叫湯姆,是十三歲的公貓。因為不久之前才動了切除肛門腺的手術,所以脖子上還戴着伊麗莎白項圈。雖然還必須觀察術後狀況,但前天接到飼主的電話,說他們夫妻要離開東京兩天,不放心把它獨自留在家中,希望可以留在醫院照顧。雖然平時都會婉拒類似的委託,但飼主是院長多年來的老朋友,所以這次特別通融,收留了它。原本飼主應該今天來接它回家,但又接到電話說,晚上之前都無法出門,而且不知道幾點才能結束。無奈之下,真緒只能把它送到飼主家。

在玄關請飼主開門後,真緒拎着提籃上了樓。按了房間的對講機後,立刻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門也打開了。

湯姆的媽媽——飼主太太出現了。她是一個五十多歲,看起來很有氣質的女人。

「啊,是川嶋小姐,謝謝你,真不好意思,提出這麼任性的要求。」飼主太太一臉歉意,兩道眉毛皺成了八字形。

「你太客氣了,湯姆這幾天都很健康。」真緒遞上提籃。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湯姆,你有沒有乖?對不起,爸爸和媽媽都不在家。」飼主太太接過提籃,對裡面的愛貓說話。

「為它稱了體重,比剛動完手術時輕了,但在正常的範圍內,所以不必擔心,希望不要讓它有壓力。」

「好的,啊,對了,這次的費用是多少錢?」

「不,不用錢。」

「啊?沒關係嗎?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必放在心上,那就請湯姆多保重。」真緒鞠了一躬,離開了飼主家。

回到停車場,坐上了廂型車,發動車子,駛出了公寓,但開了一小段路之後,她踩了剎車,看着衛星導航系統。

這裡是西麻布,廣尾就在附近。那棟房子就在廣尾。

上上個星期的星期四,她和佑也一起去吃了文字燒。時間過得很快,已經快兩個星期了。那天的天氣很熱,最近已經完全有了秋天的味道。這段時間,雖然他們會相互傳信息,但並沒有見面。信息的內容也很空洞,比現成的賀年卡更加空洞無物,根本不會想要一看再看。

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目的地附近。剛好有一個投幣式停車場,簡直就像在鼓勵真緒的行為。

真緒猶豫着踩下了剎車。她換了擋,轉動方向盤,倒車停進了停車位。

她用衛星導航系統確認了位置。她大致知道那棟房子的位置,在記住目前地點和那棟房子的位置關係之後,她關掉了引擎,下了車,鎖上車門後邁開步伐。

我到底想幹什麼?我想去那棟房子幹什麼?

佑也今天也許也在那裡。既然那是他的工作,他在那裡也很正常。自己想要確認這件事嗎?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不,更何況自己要怎麼確認?

她不斷地問自己,卻不知道答案,但還是無法停下腳步。她在熟悉的街角轉彎,繼續往前走。

雖然白天的感覺不太一樣,但的確是那天晚上出租車經過的路。真緒放慢了腳步,內心有點兒發慌。

接着——

那棟房子出現在視野左側。歐式的房子周圍種着樹木,記憶中,牆壁接近漆黑色,但現在發現是明亮的茶色,屋頂是紅色。

她沿着米色的圍牆來到大門前,停下了腳步。因為顏色和記憶中不同,她擔心是否錯了,但並沒有錯。鐵門上的裝飾和那天晚上看到的相同,而且門牌上寫着「播磨」。

她看向房子。長長的通道前方是玄關的門,那天晚上透出燈光的窗戶拉起了窗簾。

佑也今天也在裡面嗎?他在這棟房子裡,守護着什麼嗎?

門柱上裝了對講機。如果自己按門鈴會怎麼樣?屋內的人問「是哪一位?」時,自己該如何回答?難道要說,自己是星野佑也的女朋友,他今天有沒有來這裡?

她搖了搖頭。自己當然不可能這麼做,這簡直就像是跟蹤狂。如果被佑也知道,一定會覺得很可怕,搞不好會討厭自己。

回家吧。她想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真是鬼迷了心竅。

正當她準備離開時,背後傳來一個聲音:「請問是有事要找我家嗎?」

真緒驚訝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回頭一看,一個鵝蛋臉的女人滿臉訝異地站在那裡。她穿着灰色洋裝,外面套了一件淡粉紅色的開襟衫,氣質出眾,鎮定自若的感覺,一看就知道是這棟房子的主人。

「不,並沒有特別的事,只是聽朋友提過這裡……」說出口之後,她感到後悔不已。早知道應該說剛好路過,看到房子很漂亮,就忍不住張望了一下,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你的朋友是?」果然不出所料,那個女人追問道。

真緒根本無法掩飾,如果說的謊不合理,自己的處境會更難堪。

「呃……是一個姓星野的人。」她小聲回答。

女人鬆開了微微皺起的眉頭,點了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你也是播磨科技的人嗎?」

「不,並不是……」真緒不知道該說什麼,眼神飄忽起來。

那個女人露出似乎察覺了什麼的表情問:「你該不會是他的女朋友吧?」

那個女人一猜就中。真緒慌了手腳,撥了撥劉海,小聲地回答:「嗯,差不多吧。」

真緒似乎看到女人的眼睛深處一亮,接着露出幾乎可以稱為妖媚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啊,星野先生從來沒有提過他有女朋友,我還以為他沒有女朋友呢。不過,像他那麼英俊瀟灑的人,沒有女朋友才奇怪吧。」

英俊瀟灑的人。這種說法讓真緒有點兒在意。這是什麼意思?

「請問……他經常來這裡嗎?」

「對啊,差不多兩三天來一次,但今天不會來。」

「這麼頻繁……」

「星野先生沒有詳細告訴你在我家做什麼嗎?」

真緒搖了搖頭說:「他什麼都沒告訴我。」

「是這樣啊。」女人小聲嘀咕後想了一下,然後再度對真緒露出微笑。

「如果你時間方便,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我來告訴你,星野先生在我家做的事。」

「可以嗎?但他說是高度機密的業務。」

「高度機密……這的確不是可以逢人就說的內容,但讓你知道沒關係。」女人打開了大門說,「請進。」

「打擾了。」真緒說着走進大門內。

「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名字。」女人在關上大門時說。

「哦……我姓川嶋,川嶋真緒。」

「真緒,真是好名字。請問怎麼寫?」

真緒回答說,是真實的真,頭緒的緒。女人聽了之後,又說了一次:「真是好名字。」

「請問……你是播磨董事長的夫人嗎?」真緒鼓起勇氣問道。

「對。」女人點了點頭,然後告訴真緒,她叫熏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聽。」

「謝謝。」董事長夫人說完,沿着石板通道走向玄關。真緒對着她的背影說:「那個……」播磨夫人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她。

「我剛才說,是從男朋友口中聽說這裡的事是騙你的。其實是我很想知道他在幹什麼,所以跟蹤了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來這裡的事,如果你認為不想牽扯這麼麻煩的事,請你告訴我。我馬上就離開,但請你不要告訴他。」真緒直直地站在那裡說。

播磨夫人面無表情,有點兒不知所措地聽着她說完,立刻嫣然一笑。

「我知道了,那就不告訴星野先生,我並不覺得麻煩,這很常見。」說完,她再度走向玄關。

播磨夫人打開門,對真緒點了點頭,示意她進屋。「打擾了。」真緒打了一聲招呼後,走進了屋內。

門廳很寬敞。門廳旁是樓梯,因為是挑高空間,所以天花板很高。有淡淡的香料味道。是芳香精油嗎?

門廳旁的房間門打開了,一個像是讀幼兒園年紀的男孩走了出來。他的一雙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男孩可能以為媽媽回來了,所以出來迎接,看到一個陌生女人站在那裡,似乎很驚訝。

「我回來了。你有沒有乖?」播磨夫人問。但男孩臉上的表情仍然很僵硬,露出警戒的眼神看着真緒。真緒對他打招呼說:「你好。」他也沒有反應。

這時,另一個人走出了房間。這次是個子矮小的白髮老婦人,她也發現了真緒,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真緒向老婦人鞠了一躬。

「有客人啊。」播磨夫人說,「等一下會向你解釋,媽媽,你可不可以帶生人去客廳?」

「哦,好啊好啊。」應該是播磨夫人母親的老婦人握着男孩的手,「小生,和外婆去那裡玩遊戲。」

「我想搭積木。」

「搭積木嗎?嗯,好啊好啊。」

老婦人牽着男孩的手,消失在走廊深處。

「請進來吧。」播磨夫人說。

「打擾了。」真緒脫了鞋子走進屋內,但不知道該走去哪裡,所以站在原地。

播磨夫人走向剛才那個男孩走出來的那道門。

「星野先生每次都進去這個房間,說起來,這裡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緒吞着口水。果然沒有猜錯。那天晚上看到亮着燈的窗戶,應該就是這個房間。當時他就在這裡。

「川嶋小姐,」播磨夫人注視着真緒的臉說,「我想要讓你見的人就在這個房間。你願意見她嗎?」

播磨夫人的眼神很認真,真緒有點兒不知所措,忍不住緊張起來。她感到害怕,但事到如今,不能逃走。

「願意。」她收起了下巴。

「那就請進。」播磨夫人打開了門。

真緒誠惶誠恐地走向那個房間。芳香精油的香味似乎就是從這個房間散發出來的。

那是一間很寬敞的西式房間,真緒最先看到放在窗邊的大泰迪熊。接着看到泰迪熊前有一張小床,鋪着花卉圖案的床單。

然後她才注意到粉紅色的椅子。那張椅子絕對不小,反而大得有點兒不適合稱為椅子,但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並沒有進入真緒的視野。

一個女孩坐在椅子上。女孩的年紀大約讀小學低年級,長得很可愛,劉海剪得很整齊的髮型很適合她。她睡着了,閉着眼睛,睫毛顯得特別長。

「她是我女兒,」播磨夫人說,「請你再靠近一點兒。」

真緒慢慢走過去,立刻發現了一件事,剛才以為是椅子的東西,其實是擔架型的特殊輪椅,而且女孩的鼻子插着管子。真緒知道那是補充營養的鼻胃管。

「我女兒因為溺水,已經沉睡超過一年了。醫生說,她可能不會再醒過來了。」

真緒驚訝地轉頭看着播磨夫人。「這該不會……」她把說到一半的話吞了下去。

「沒錯。」播磨夫人嘴角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說她是植物人,你可能比較清楚。但醫生認為她甚至稱不上是植物人。」

真緒想到「腦死」的字眼,但沒有說出口,看着輪椅上的女孩:「她看起來完全……」

這句話並不是奉承。因為無論氣色和皮膚,都和健康的孩子無異,而且即使穿着衣服,也知道她的體格並不差。

「經過了很多人的努力,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生命力,所以能夠維持目前的狀態。對這個孩子來說,星野先生的努力更是不可或缺的。」

「他做了什麼?」真緒問。

「好吧,」播磨夫人露出一絲遲疑的表情偏着頭後小聲嘀咕,「也許該讓你目睹一下。川嶋小姐,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你在外面等一下?」

「啊?我要出去嗎?」

「對,只是一下子而已。」

真緒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按照播磨夫人的要求走了出去。她等在門外,很快就聽到播磨夫人說:「請進。」

她再度走進房間,看到播磨夫人坐在椅子上。她前方的桌子上排放着複雜的儀器,剛才這些儀器用布蓋了起來。

真緒將視線移向輪椅上的女孩。她看起來和剛才沒什麼兩樣,但其實稍有不同。她的背上有幾條電線,連在桌子的儀器上。

女孩仍然閉着眼睛,面對真緒的方向,手臂放在輪椅的扶手上。

「先讓她打招呼。」播磨夫人說着,按了儀器的某個地方。

下一剎那,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女孩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緩緩抬了起來,然後放回原位。真緒差一點兒叫出來,但好在忍住了。

「雖然星野先生說會有危險,所以他不在的時候不要使用,但這種程度應該沒有大礙。」播磨夫人抬頭看着真緒,「你似乎真的很驚訝。」

真緒按着自己的胸口,調整着呼吸說:「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啊,我用星野先生開發的最新技術,活動了我女兒的手。多虧了星野先生,讓我女兒身上很多肌肉都可以活動,也逐漸恢復了健康,現在骨質密度也幾乎是正常值。」播磨夫人滿臉得意,然後又繼續說道,「星野先生是我們的恩人,是我女兒的上帝,也是她的第二個父親。」

真緒想不到該說什麼,注視着閉着眼睛的女孩,茫然不知所措。

播磨夫人站了起來。「真對不起,我請你來喝茶,卻連茶都沒倒。」說完,她走出了房間。

真緒仍然愣在原地,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植物人。不,腦死。這種人能夠動嗎?播磨夫人剛才說,星野讓她女兒可以活動。星野兩三天來這個房間,活動女孩的身體。

他在這裡是上帝,是女孩的第二個父親——

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她暗自納悶,向女孩靠近一步。

女孩的右手像剛才一樣舉了起來,然後又放回原位。

一陣寒意貫穿真緒的背脊,她忍不住發出輕聲尖叫。

她轉身離開了房間,來到剛才脫鞋子的地方,穿上球鞋,立刻沖了出去。她沖向大門時,想起了男友的臉。

佑也,那就是你守護的世界嗎?那個世界的前方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