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一章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遺忘 · 7 線上閱讀

來到幼兒園,大門剛好敞開着,已經有許多家長來接孩子。因為有幾個熟識的媽媽,熏子向她們打了招呼。大家都已經知道熏子的女兒發生的事,說話時也很小心謹慎,她們似乎覺得要避免在熏子面前說女兒、女孩,或是姐姐之類的字眼。

雖然熏子並不在意,但並沒有特地說出口。因為說了,大家反而尷尬。

女園長站在大門旁,正在目送小朋友回家。熏子向園長鞠了一躬打招呼,看向幼兒園內,走出教室的小朋友正在爭先恐後地換鞋子。

生人也走出了教室。他在換鞋子之前看向前方,發現了熏子,露出了笑容。他花了一點兒時間穿上鞋子後跑了過來。

「要去姐姐那裡嗎?」

「對啊。」

熏子牽着生人的手,再度向園長打招呼後,走出了大門。

回家之後,做完準備工作,坐上停在車棚內的休旅車出發了。她讓生人坐在後車座的兒童座椅上。

車子開了一會兒,才發現空調的溫度設定得太低了。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弱了,空氣中也有了秋天的味道,再過一陣子,該為生人換長袖衣服了。

他們在下午兩點之前到了醫院,把車子停在停車場後,牽着生人的手從大門走進了醫院。

他們直直走向電梯間,搭電梯來到三樓。向護理站內的護理師打過招呼後,沿着走廊往前走。瑞穗住在倒數第二個單人病房。

打開病房門,看到瑞穗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雖然每次看到她身上插滿管子的樣子都很心痛,所幸她的表情很安詳,似乎並不感到痛苦。

「午安。」熏子向瑞穗打招呼,然後用指尖按着瑞穗的臉頰,小聲地問,「今天想不想醒來呢?」這是她每天都問的話。

生人走到枕邊叫着:「姐姐,午安。」

起初生人還經常問:「為什麼姐姐還在睡覺?」最近他似乎用他的方式察覺到某些事,已經不再問了。熏子在暗自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難過。

熏子從帶來的東西中拿出紙袋,裡面是新的睡衣,上面印着瑞穗以前喜歡的卡通角色的圖案。

「對不起,媽媽幫你換一下衣服。」熏子對瑞穗說完後,開始脫下她身上的睡衣。因為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所以起初覺得手忙腳亂,現在已經習慣了。

熏子順便檢查了紙尿褲,發現瑞穗既排了便,也排了尿。雖然是軟便,但顏色並不差。

為瑞穗擦乾淨下半身後,穿上了新的紙尿褲。瑞穗算是一個文靜的孩子,但或許是因為卡通圖案,看起來像是一個活潑的女孩累壞了睡着了。

熏子為她重新蓋好被子時,護理師武藤小姐走了進來。抽痰的時間到了。

「哎喲,瑞穗,媽媽為你換了一件可愛的睡衣。」武藤小姐最先對瑞穗說話,然後才面帶微笑地對熏子說,「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我想偶爾換一下不同的感覺。」

熏子說,她也順便換了紙尿褲。

「這一陣子情況都很不錯,」武藤小姐在抽痰時說,「脈搏很穩定,SpO2 值也很不錯。」

SpO2 是動脈血氧濃度的數值,可以了解血液內的氧氣和血紅素的結合是否正常。只要使用脈衝式血氧濃度器,即使不需要抽血,也可以隨時監測。

熏子注視着護理師正在抽痰的動作。因為她認為和換紙尿褲一樣,自己也早晚要接手抽痰的工作,還要學習注射營養劑、翻身等很多事。

悲劇發生至今已經一個多月,雖然瑞穗曾經多次陷入危險的狀態,幸好每次都渡過了難關,如今已經進入穩定狀態。幾天前,瑞穗轉到這間個人病房。

熏子的下一個目標是把瑞穗帶回廣尾的家中。不是回家小住幾天而已,她希望能夠在家自行照顧瑞穗。正因為如此,她必須學會像護理師一樣照護瑞穗。

武藤小姐完成一連串的工作後,走出了病房。熏子把椅子放在床邊,看着瑞穗的臉,坐了下來。

「小生,今天在幼兒園玩了什麼?」熏子問趴在地上玩迷你車的生人。

「嗯,玩了攀爬架。」

「玩了攀爬架嗎?好玩嗎?」

「嗯,我爬到了最上面。」生人高高舉起了雙手。

「是嗎?真是太好了,你好厲害。瑞穗,你聽到了嗎?生人可以爬到攀爬架的最上面了。」

熏子在病房時,都會在和生人聊天的同時,對瑞穗說話。雖然默默看着沉睡的女兒也絕對不會無聊,但不能忽略年幼的兒子。

熏子並不後悔那一天拒絕器官捐贈。想到在一個多月後的今天,仍然能夠像這樣和瑞穗在一起,就很想稱讚自己當初的決定。

進藤醫生並沒有詢問他們改變心意的原因,他是腦神經外科的醫生,並沒有參與瑞穗的延命措施,但有幾次剛好遇到,熏子主動向他報告近況。

她告訴進藤醫生,她與和昌一起夾着瑞穗的手時,感覺到她的手動了,而且剛好和生人叫沉睡的姐姐的時機一致。

熏子認為,瑞穗對弟弟的聲音產生了反應。或許在醫學上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既然自己感覺到這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原來是這樣。」進藤聽了之後,用平靜的聲音回答,看起來並沒有很驚訝,「原來上次發生了這樣的事。」

「這是我們作為父母的錯覺嗎?」熏子問。

進藤搖了搖頭:「目前還無法了解人類身體所有的一切,即使大腦無法發揮功能,身體也可能因為脊髓反射而活動。請問你有沒有聽過拉撒路現象?」

熏子從來沒有聽過,所以就如實回答。

「我上次曾經說過,腦死判定進行最後一項測試時,會移開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曾經有報告顯示,在進行這項測試時,有病患的手臂動了。目前並不了解詳細的原因。拉撒路是《聖經·新約》中的人物,因為生病死亡,但後來基督耶穌讓他復活了。」

「太令人驚訝了。那些會動的病人真的腦死了嗎?」熏子問道。進藤回答說,都是被判定為腦死的病人。

「一旦親眼看到拉撒路現象,家屬很難認為病患已經死了,所以有醫生認為,最好不要讓家屬看到最後一項測試項目。」

進藤說,人體還有很多尚不了解的部分,即使瑞穗的手動了,也並不是什麼奇妙的事。

「尤其是幼童,經常會出現一些在成年人身上難以想象的現象。但是……」進藤又補充說,「我不認為令千金是聽到弟弟叫她產生了反應,我至今仍然無意改變認為令千金的大腦功能已經停止的見解。」

純屬偶然——這就是醫生的言下之意。

熏子沒有反駁,因為她認為醫生無法理解也沒關係。

她在調查之後發現,光是日本,就有好幾名長期腦死狀態的兒童,他們的父母幾乎都認為自己和孩子之間有某種精神上的維繫,而且這種維繫並非單向,病童也向他們發出了信息,只是這種信息很微弱。

當她告訴進藤這件事時,進藤回答說,他知道。

「對於這些情況,我不會說都是家屬的心理作用,因為每個病童的症狀各不相同,而且長期腦死的定義也很模糊。既然家屬並沒有同意器官捐贈,就代表並沒有進行腦死判定。可能和這次令千金的病例一樣,只是從各種數據判斷是腦死,也許其中有特殊的病例。」

但是,令千金應該不屬於這種情況——雖然進藤並沒有明說,但他冷靜的眼神似乎在這麼說。

「是否曾經有病例比最初的狀態稍有改善?全世界都沒有任何先例嗎?」這是熏子最後的問題。

「很遺憾,我並沒有聽說過有類似的例子。」進藤用沉重的語氣回答後,注視着熏子的眼睛,「但我認為任何事都不能把話說死,雖然身為腦神經外科醫生,已經對令千金的病情束手無策,但仍然會持續做測試。我希望你知道,這並不是為了證明當初我認為令千金的大腦已經無法發揮功能,不可能有所改善的判斷無誤,而是相反,我帶着祈禱的心情,希望有徵兆證明我當初判斷錯誤。我也希望令千金身上能夠出現奇蹟。」

熏子默默點了點頭,想起和昌那天說,很慶幸進藤醫生是瑞穗的主治醫師。熏子也有同感。

傍晚快六點時,美晴帶着若葉來到醫院。雖然她們並不是每天都來醫院,但她們也經常來探視。她們一走進病房,若葉就探頭看着瑞穗的臉,撫摩着她的頭髮說:「午安。」

熏子告訴美晴,瑞穗的身體狀況穩定時,美晴也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什麼時候可以帶她回家?」妹妹問。

熏子偏着頭說:「醫生說,要繼續觀察一段時間才能決定,如果必要的照護超出我們這種外行人的能力,就沒辦法回家。」

「是這樣啊……」

「而且聽說還要做氣切手術。」熏子摸着自己的喉嚨。

「氣切?」

「目前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插在嘴裡嗎?但這樣很容易不小心造成鬆脫,一旦鬆脫,只有醫生能夠重新插好。不光是因為技術困難,更因為沒有行醫資格的人不可以為病人插管,所以要把氣管切開,把管子直接連在那裡,這樣嘴巴也比較輕鬆。」

「原來是這樣。」美晴看着躺在床上的瑞穗,「嗯,但這樣好嗎?不是要把喉嚨切開嗎?總覺得有點兒可憐。」

「是啊。」熏子小聲嘀咕。

之前看長期腦死病人的照片,發現都毫無例外地切開了氣管。雖然考慮到照護問題,當然需要切開氣管,但這似乎是很重大的一步,必須做好有所放棄的心理準備,如果能夠避免,真希望可以避免。

熏子看向生人,若葉正在陪他玩。兩個小孩子在玩迷你車和娃娃,用只有小孩子才懂的語言交談、歡笑着。看到這一幕,很難不回想起瑞穗以前健康時的情景。雖然熏子內心深處一陣發熱,但努力克制着淚水。

「姐姐,你時間沒問題嗎?」美晴問。

熏子拿出手機,確認了時間,傍晚六點十分。

「嗯,差不多該走了。美晴,真對不起。」

「完全沒問題,難得好好放鬆一下。小生,跟媽媽說再見。」

生人一臉納悶地看着熏子問:「媽媽要去哪裡?」

「媽媽要和朋友見面,所以小生去美媽媽和若葉姐姐家等媽媽。」

美媽媽就是美晴,最初是瑞穗這麼叫。

生人和美晴很親,和若葉的感情也很好,請美晴代為照顧,熏子不會感到任何不安。她對美晴說,今天要和學生時代的朋友見面。

以前遇到這種情況時,都會把孩子帶回娘家,她覺得現在也可以這麼做,但父親茂彥說,目前還不行。

「你媽說對帶孩子沒自信,想到只要稍不留神,生人就可能發生意外,就不敢去上廁所,也沒辦法做家事,光是想到要照顧生人,就已經開始緊張了。」

既然父親這麼說,她當然無法再將孩子送回娘家。想到千鶴子至今仍然這麼自責,她不由得感到心痛。

「那媽媽先走了,明天會再來看你。」熏子向瑞穗打招呼後,對美晴說,「那就拜託了。」

「路上小心。」

熏子在生人、美晴和若葉的目送下,離開了病房。

離開醫院後,她先把車子開回廣尾家中,換了衣服,補了妝之後再度出門,攔了出租車,請司機前往銀座。

她拿出手機,打開榎田博貴傳來的信息。除了今天吃飯的店名和地點以外,還寫着「想到相隔這麼久,又可以見到你,既期待,又有點兒緊張」。

熏子把手機放回皮包,嘆了一口氣。

她向美晴說了謊。今晚並不是和學生時代的朋友見面。第六感敏銳的妹妹可能已經隱約察覺到了,她知道姐姐和姐夫處於即將離婚的狀態,因為和昌搬離家中不久,熏子告訴了她實情。

「不要分居,乾脆直接離婚啊。向他拿一大筆贍養費,並要求他付足夠的育兒費。」美晴當時很焦急地說,「你一定可以很快就找到理想的對象。」

不需要妹妹提醒,熏子自己也認為離婚是唯一解決的方法。她向來知道自己的個性很容易記仇,也知道自己個性中有某些部分不夠開朗。即使表面上假裝原諒了和昌,但絕對不可能忘記他的背叛行為,想到這件事將會像永遠都治不好的傷口般不斷流出憎恨的膿汁,心情就不由得沮喪。

但是,她遲遲無法踏出離婚那一步。

即使有再多贍養費和育兒費,一個女人照顧兩個孩子長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熏子固然有翻譯的專長,但無法保證穩定的收入。

同時,她也擔心兩個孩子。她目前只是用「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沒辦法經常回家」來解釋父親突然不住家裡這件事,偶爾見面時,也會扮演感情和睦的夫妻,但不可能永遠裝下去。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內心越來越煩躁,有時候半夜突然淚流滿面。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她遇到了榎田博貴。熏子去診所開安眠藥時,認識了這位醫生。

「開藥給你當然沒問題,但如果可以消除根本的原因,當然是最理想的方法。你知道造成自己失眠的原因嗎?」在第一次診察時,榎田用溫柔的語氣問道。

熏子只告訴他,自己因為家庭問題煩惱。榎田並沒有進一步追問,只問了一句:「你有辦法自行解決這個問題嗎?」

「不知道。」她回答說。榎田只是對她點了點頭。

因為處方的安眠藥和體質不合,熏子再度前往診所。榎田開了另一種安眠藥後問她:「上次之後,家庭問題解決了嗎?有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

熏子只能搖頭。在醫生面前打腫臉充胖子並沒有意義。

當時,榎田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露出平靜的笑容說:「先設法讓自己好好睡覺。」

榎田身上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而且富有魅力。熏子預感到他這個人臨危不亂,無論用多麼粗暴的態度對待他,他都會溫柔地接受。於是,在第三次見面時,熏子告訴他,目前和丈夫分居,正打算離婚。

果然不出所料,榎田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只是露出嚴肅的眼神說:「那你辛苦了。」

然後又說:「很抱歉,我無法回答怎麼做對你最好,因為這件事必須由你決定,唯一確定的是,持續煩惱這件事有它的意義,而且煩惱的方式也必定會改變。」

熏子聽不懂「煩惱的方式」這句話的意思,於是向榎田請教。

「即使每天看似為相同的事煩惱,其實煩惱的本質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假設有一個男人被公司裁員,他開始煩惱,為什麼自己會遇到這種事,但接下來就會煩惱要找什麼工作。又比方說,有家長為小孩子功課不好,對孩子未來的出路感到煩惱,但這種煩惱很快就會變成孩子會不會學壞,會不會被奇怪的異性騙了這些新的煩惱。」

「你的意思是說,時間會解決所有的問題嗎?」熏子問。

「這並不是唯一的正確答案,但應該也有人會用這種方式解釋。」榎田用謹慎的語氣回答。

每次見面,熏子都會向他傾訴煩惱。正如榎田所說,煩惱的內容逐漸發生了變化。她漸漸開始覺得,夫妻感情因為丈夫的外遇而破裂,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對於小孩子的事,也覺得順其自然就好。令人驚訝的是,榎田向來不向她提供任何建議,只是默默靜聽她的傾訴。

熏子忍不住想,原來自己是想要向別人傾訴煩惱。這種想法有一半正確,但總覺得並不完全正確,總覺得如果對象不是榎田,情況可能會不一樣。

分居半年後,熏子與和昌見面討論了以後的事。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等瑞穗的入學考試告一段落就正式離婚。和昌也沒有異議,只是一臉心灰意懶地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一旦做了決定,心情就輕鬆了。奇妙的是,即使不需要再吃安眠藥,也可以安然入睡。她向榎田報告了這件事,榎田雙眼發亮地說「真是太好了」,為她感到高興。

「這代表你已經克服了心病。恭喜你,要來慶祝一下。」

於是他邀熏子,下次一起吃飯。

「我要聲明,我並不是經常像這樣邀約女病人。」

熏子猜想這也許是他第一次主動邀約病人,但女病人應該經常約他。榎田五官端正,具有包容力,最重要的是,他很擅長聽人傾訴,對內心有煩惱的女人很有吸引力。

他們第一次約在赤坂的意大利餐廳吃午餐。在診所以外的地方見面時,更強烈地感受到他全身散發的高雅氣質,而且說話的方式也比之前輕鬆,所以增加了彼此的親近感。

「下次希望有機會一起吃晚餐。」走出餐廳時,榎田說道。

「好啊。」熏子也微笑着回答。

沒過多久,他們就完成了這個約定。之後,他們每個月會見一兩次面。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上個月,在瑞穗發生意外的不久之前,榎田第一次邀約熏子,要不要去他家。

如果當時去了他家,不知道現在會怎麼樣——熏子看着出租車窗外的銀座想着。

他們約在一家螃蟹料理店見面。餐廳在大廈的四樓,熏子在電梯內用力深呼吸,用右手輕輕拍了拍臉頰,確認自己的表情沒有太緊張。

電梯門一打開,就看到了餐廳的入口。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人站在門口,面帶微笑地向她打招呼:「歡迎光臨。」

「用榎田的姓名預約了。」熏子說。

「感謝您的光臨,」服務生鞠了一躬說,「您的朋友已經到了。」

跟着服務生走進包廂時,發現一身西裝的榎田喝着日本茶等在包廂內。他放下茶杯,對熏子露出爽朗的笑容。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我也剛到。」

女服務生轉身離開,當熏子坐下後不久,她送了小毛巾進來,問他們要點什麼飲料。

「要喝什麼?」榎田看着熏子。

「我都可以。」

「那就喝香檳,慶祝我們隔了這麼久,終於又見面了。」

「嗯,」熏子露出笑容,收起下巴說,「好啊。」

服務生離開後,榎田再度注視着熏子問:「最近還好嗎?」

「嗯,馬馬虎虎。」

「你女兒的身體好一點兒了嗎?」

「是啊……」熏子用小毛巾擦着手,「已經完全好了,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

「不,你不必向我道歉。這樣真是太好了,你今天晚上出門沒問題嗎?」

「沒問題,我請妹妹幫忙照顧。」

「原來是這樣,那就放心了。」榎田絲毫沒有懷疑熏子的話。

熏子完全沒有向他提起瑞穗發生意外的事,並不是沒有這種心情,而是根本無暇向他說明情況。在意外發生的幾天後,曾經收到他傳來的電子郵件,熏子只回覆說,因為女兒生病,這段時間暫時無法見面。榎田回覆說:「既然這樣,我就暫時不聯絡你了,請你好好照顧女兒,自己也要保重身體。不必回復這封郵件。」

三天前,熏子寄了電子郵件給榎田:「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吧?如果你有時間,很想和你聊一聊。」榎田很快回復,決定了今晚見面吃飯。

香檳送了上來。榎田點了餐後,拿起杯子乾杯。喝着冒着無數小氣泡的液體,熏子想起這是瑞穗發生意外那天之後,自己第一次喝酒。那天晚上,與和昌討論器官捐贈的時候喝了酒。

「是感冒嗎?」榎田問。

「啊?」

「我是問你女兒,因為聽說她生病了。」

「哦……是啊,類似感冒,渾身無力,但現在已經完全好了。」熏子在說話時,感到內心產生了沉重的東西。那是悲傷,也是空虛。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想要皺眉,但她拼命忍住了,嘴角露出笑容。

「是嗎?夏天的感冒如果拖久了很麻煩。」榎田說完,向前探出身體,看着熏子的臉,「那你呢?」

「我……嗎?」

「我是問你的身體狀況,剛才你走進來時,我覺得你好像變瘦了,對不對?」

熏子坐直了身體,微微偏着頭說:「不知道,這一陣子都沒有稱體重,所以不太清楚,但聽到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因為我很久沒去健身房了,還擔心會發胖。」

「所以你並沒有生病?」

「沒有,我沒問題。」

「聽到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榎田點了點頭。

料理送了上來。第一道是使用蟹膏和蟹內臟做的開胃菜,菜單上寫着之後還有生魚片、毛蟹蟹蓋蒸蟹肉和涮松葉蟹。

榎田像往常一樣,提供了豐富的話題,也引導熏子表達想法。雖然談話的內容豐富多樣,但還是以家庭和育兒為中心。當榎田把熏子視為兩個健康孩子的母親而發問時,熏子就不得不說謊,空虛讓心情更加沉重。

於是,熏子主動聊起了和家庭無關的話題。

「榎田醫生,你最近有沒有看什麼電影?如果你喜歡的電影出了DVD,請你推薦給我。」

「電影嗎?我想一想,是合家觀賞的嗎?」

「不,我一個人看的。」

榎田推薦了幾部電影,並說明了這幾部電影的賣點。雖然他說得很精彩,但熏子覺得走出這家餐廳時,自己應該會忘記一大半。因為她只是想讓榎田說話。

料理接二連三送了上來。榎田點了冰酒,熏子慢慢喝着酒,吃着螃蟹料理。雖然每一道料理都美味可口,但她並沒有心情品嘗,只是機械式地送進嘴裡。吃到一半就覺得吃飽了,最後送上來的壽司她幾乎都沒動。

「等一下為兩位送上甜點。」聽到女服務生這麼說時,熏子內心感到厭煩。

「你吃得比平時少。」榎田說。

「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突然吃飽了。」

「希望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當然不是。」熏子搖着手,「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榎田輕輕點了點頭,握住了服務生剛送來的茶杯,但並沒有拿起來喝。

「我在這裡等你時,胡亂想了很多事。」他看着茶杯說了起來,「你這次傳給我的電子郵件,到底隱藏了什麼信息。如果只是想和我見面,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但我總覺得並不是這樣而已。不瞞你說,其實我今晚想要跟你商量一件事,雖然之前好幾次想要說,只是始終找不到契機。不,也許應該說,你始終沒有給我機會。」

熏子握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手:「你要商量什麼事?」

「我在想,」榎田說到這裡,舔了舔嘴唇,看着熏子說,「能不能讓我見一見你的兩個孩子?我想見一見瑞穗和生人。」

熏子被榎田嚴肅的表情震懾了,不得不移開了視線。

「但是,」榎田繼續說道,「我剛才也說了,你始終沒有給我機會。起初我以為只是我想太多了,但後來發現並不是這樣。你徹底迴避了孩子的問題,對不對?」

雖然榎田說話的語氣很溫柔,卻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刺進了熏子的胸口。巨大的衝擊讓她一時說不出話。

「播磨太太。」榎田叫着她。熏子一動也不動。

榎田改口叫着:「熏子。」她忍不住抬起了頭。

「即使不是今天也沒關係,如果你有什麼心事想要告訴我,請隨時和我聯絡。只要你不嫌棄,我願意當你的聽眾。雖然我可能什麼忙也幫不上。」

榎田的聲音打進熏子的心裡,在下一刻迅速膨脹。這些溫暖的話語反而讓她感到痛苦。

悲傷的浪潮撲了過來,熏子完全無力抵抗。熏子剛才努力發揮克制力的心靈堤壩終於潰堤了。她注視着榎田,淚水流了下來,眼淚撲簌簌地順着她的臉頰流下來,滴落在地上。

榎田瞪大了眼睛。熏子無從得知他內心有多驚訝,因為她根本無暇推測,甚至無暇擦拭眼淚。

「打擾了。」這時,包廂外傳來聲音,接着,紙拉門打開,女服務生出現在門口,手上端着放了兩份甜點的托盤。

熏子的眼角捕捉到她剎那間倒吸了一口氣,愣在那裡。她應該發現了女客人的眼淚。

「甜點不用了,」榎田用平靜的聲音說道,「麻煩你幫我結賬,儘可能快一點兒。」

「哦,好……」女服務生立刻關上了拉門,似乎覺得看到了不該看的畫面。

「走吧。」榎田說,「要直接回家嗎?還是想去別的地方坐一坐?我知道幾家可以安靜聊天的店。」

熏子的身體終於可以活動了。她調整了呼吸,從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說:「不,我不想去店裡。」

「是嗎?那我幫你叫車,你要回廣尾吧?」

「不,」熏子搖了搖頭,「我想去你家……如果……方便的話。」

「去我家?」

「對、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厚臉皮,如果不行的話就算了。」熏子低着頭說。

榎田想了一下後說:「好吧,那就這麼辦。不知道該說是幸好,還是我早有準備,我房間剛好整理過了。」

熏子知道榎田努力在開玩笑,卻無法擠出笑容。

榎田住在東日本橋,兩室一廳的房間,一個人住有點兒大。客廳和飯廳連在一起的房間超過三十平方米,正如他所說,房間整理得很乾淨,就連隨意放在中央桌子上的雜誌看起來也有時尚的感覺。

熏子在榎田的示意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要喝什麼?我家有很多酒,但我想還是先喝礦泉水比較好。」

「好。」熏子回答後,要了礦泉水。

她在喝水時,榎田不發一語,也沒有看她。熏子覺得即使自己最後什麼都沒說就離開,榎田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意見。

「你願意聽我說嗎?」熏子放下杯子問道。

「當然。」榎田回答,露出真摯的表情看着她。

該怎麼說?又該從何說起?——各種想法在腦海中交錯,最後,熏子說出了這句話。

「我的女兒……瑞穗她可能會死。」

榎田的眼瞼抽搐着。他難得露出慌亂的樣子。

「可能的意思是?」

「她在游泳池溺水了,心跳一度停止,之後雖然恢復了心跳,但始終無法清醒。醫生說,應該是腦死狀態。」

熏子緩緩地訴說着像噩夢般的相關情況,突如其來的悲劇,夫妻倆為器官捐贈的事討論了一整晚,翌日去醫院時原本打算同意器官捐贈,卻在最後關頭改變主意,以及如今每天都在照顧昏迷不醒的女兒。熏子的說明條理清晰,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榎田露出哀傷的眼神頻頻搖頭,小聲地說:「太難以置信了。你女兒的不幸也令人難以置信,但更無法相信你的堅強。你今晚和我吃飯時,內心藏了這麼大的事嗎?為什麼能夠……」

熏子從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因為我打算作為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和你見面,所以我希望至少今晚可以遺忘痛苦的現實,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像以前一樣,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決定要扮演這樣的自己,但還是做不到。」

榎田皺着眉頭,看着熏子的眼睛。

「你決定不再和我見面的理由是什麼?」

「因為……我決定不離婚了。」熏子握緊了手上的手帕,「我想為瑞穗做力所能及的事。無論別人說什麼,我都認為她還活着。在我接受她的死亡之前——雖然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這麼一天,但在這一天之前,我想盡力照顧她。為此,將需要龐大的資金,因為我必須照顧瑞穗,所以不能外出工作。即使離婚,我丈夫也會提供經濟援助,但還是會感到不安。因為這個,我決定不離婚了。我已經和我丈夫談過,他也同意了。」

榎田抱着手臂。

「既然不打算離婚,所以就不能和其他男人在外面見面嗎?」

「這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我更害怕會輸給自己的內心。」

「什麼意思?」

「因為持續和你見面,我就會想要離婚,但因為有瑞穗,又無法離婚。我擔心日子一久,自己的思想會向奇怪的方向扭轉。」

「你的意思是……」榎田似乎察覺了熏子的想法,但並沒有說出口。

「沒錯,」她回答說,「我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希望瑞穗早點兒斷氣。」

榎田搖了搖頭:「你不會變成這樣。」

「希望如此……」

「我當然無意要求你,既然你這麼決定了,我也會尊重你的想法。只是身為醫生,我很擔心你的心理狀況。如果你有任何煩惱,歡迎你隨時來找我。如果你認為在外面見面不太妥當,來診所應該沒問題吧?」

榎田的話溫柔地打進了熏子的心裡,她忍不住想要把自己託付給他。但正因為這樣,繼續見面才是一件危險的事。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後,再度巡視着室內說:「你家裡很漂亮。」

榎田露出意外的表情回答說:「謝謝。」他可能不知道熏子為什麼突然稱讚他的居家環境。

「不瞞你說,如果今天晚上你約我來這裡,我覺得應該可以答應。因為我想拋開所有的痛苦,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做回一個女人。」熏子對榎田露出微笑,「女兒遭遇這種事,我卻在想這些,真是一個壞母親,又壞又笨的母親。」

冷靜的醫生聳了聳肩說:「謝謝你告訴我一切,如果和你共度了幸福的時光後才知道真相,我會陷入自我厭惡,恐怕會有好一陣子無法站起來。」

「對不起……」

「等你心情平靜後告訴我,我送你去可以攔到出租車的地方。」

「謝謝。」熏子說完,喝着杯子裡的礦泉水。奇妙的是,這杯礦泉水比今晚吃的任何一道料理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