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一章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遺忘 · 5 線上閱讀

客廳的矮柜上有一瓶布納哈本威士忌,那是他一年前喝剩下的。他走去廚房,拿了廣口玻璃杯,從冰箱裡取出幾塊冰塊放進去。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把威士忌倒進杯子時,冰塊發出了噼里啪啦碎裂的聲音。他用指尖攪動冰塊後喝了一口,獨特的香味從喉嚨沖向鼻子。

他已經聽不到熏子的哭聲。熏子的悲傷不可能這麼快消失,也許是她哭累了。他可以想象熏子趴在床上淚流滿面的樣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度打量室內。家具的位置和一年前完全一樣,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原本放在矮柜上的彩繪盤收了起來,如今放了玩具電車。客廳角落的滑板車上印了知名卡通人物的臉,還有一輛幼兒可以跨坐在上面的車子。除了這些東西以外,還有娃娃、積木、球——到處都是玩具,顯示這個家裡有活潑的六歲女孩和四歲男孩。

和昌覺得,這是熏子為兩個孩子打造的房間。她每天應該有很長時間都在這個房間,她一定絞盡腦汁,千方百計不讓兩個孩子因為父親的離開而產生失落感。

和昌聽到「咔嗒」的聲音,轉頭一看,發現熏子站在門口。她已經換上了T恤和長裙,頭髮凌亂,哭腫的雙眼讓人看了有些心疼。才短短几個小時,她似乎變瘦了。

「我也來喝一點兒。」熏子看着桌上的酒瓶,無力地說道。

「嗯,好啊。」

熏子走進客廳。雖然聽到動靜,但不知道她在幹什麼。不一會兒,她端着放了細長形的杯子、裝了礦泉水的寶特瓶和冰桶的托盤走回客廳。

她在與和昌隔了桌角的位置坐了下來,默默地開始調兌水酒。她的動作很生硬,因為她原本就很少喝酒。

喝了一口兌水酒後,熏子吐了一口氣。

「好奇怪的感覺,女兒目前是那種狀態,我們夫妻竟然在這裡喝酒,而且是即將離婚,正在分居的夫妻。」

這番自虐的話讓和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喝着威士忌。

短暫的沉默後,熏子打破了沉默。

「難以置信,」她小聲嘀咕道,「難以相信瑞穗竟然會從這個世界消失……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我也是。和昌原本打算這麼說,但把話吞了下去。回想這一年和瑞穗見面的次數,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這句話。

熏子握緊酒杯,再度發出了嗚咽,淚水順着臉頰,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她拿起旁邊的面紙盒,擦了擦眼淚之後,也擦乾了地上的水滴。

「我問你,」她說,「要怎麼辦?」

「你是說器官捐贈嗎?」

「對啊,你不是為了討論這件事才回家的嗎?」

「是啊。」和昌注視着杯子。

熏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別人的身體上,就代表瑞穗的一部分還留在這個世上嗎?」

「這取決於從哪個角度思考,更何況即使心臟或腎臟留下來,也無法保留她的靈魂,反而應該思考能不能認為對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有幫助,讓她的死更有意義。」

熏子把手放在額頭上。

「說實話,我覺得能不能救陌生人一命,根本無所謂。雖然這種想法可能很自私。」

「我也一樣,目前根本無法思考別人的事,而且聽說我們也不會知道移植的對象。」

「是這樣嗎?」熏子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我記得是這樣,所以,即使我們同意器官捐贈,也不知道那些器官去了哪裡,最多只會告訴我們移植手術是否成功。」

「嗯。」熏子從鼻子發出這個聲音後,陷入了沉思。

又是一陣沉默。

當和昌喝完第二杯威士忌時,熏子小聲地開了口:「但是,至少可以認為,可能在這個世界上。」

「……什麼意思?」

「也許可以認為,移植了她的心臟的人,或是她的腎臟的人,今天也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活得好好的。你覺得呢?」

「不知道,也許是這樣吧。應該說,」和昌微微偏着頭,「假設要捐贈瑞穗的器官,如果不這麼想,就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吧。」

「是啊。」熏子小聲嘀咕後,把冰桶里的冰塊加在酒杯中,搖了搖頭,「我沒辦法,現在還無法相信瑞穗死了這件事,卻要決定這件事,未免太殘酷了。」

和昌也有同感,而且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為什麼自己和熏子要接受這樣的考驗?

他突然想起進藤的話——「而且應該也必須和其他人討論後才能做決定」。

「要不要和大家討論一下?」和昌問。

「大家是?」

「我們的父母,還有你妹妹。」

「哦。」熏子一臉疲憊地點了點頭,「是啊。」

「這麼晚了,無法請他們來家裡討論,要不要分別打電話,聽聽他們的意見?」

「好啊……」熏子露出空洞的眼神看着和昌,「但要怎麼開口?」

「這……」和昌舔了舔嘴唇,「就只能實話實說啊,你父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先告訴他們,目前已經無法起死回生,然後再和他們討論器官捐贈的事。」

「不知道能不能說清楚腦死的問題。」

「如果你說不清楚,可以由我來解釋。」

「嗯,我先試試看。你要用家裡的電話嗎?」

「不,我用手機,你用家裡的電話就好。」

「嗯,」熏子回答後站了起來,「我去臥室打電話。」

「好。」

熏子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門口,但在走出客廳之前,轉過頭問:「你會恨我媽和美晴嗎?會怪罪她們沒有好好照顧瑞穗嗎?」

熏子在問游泳池的事。

和昌搖了搖頭:「我很了解她們,她們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所以我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老實說,我內心很想對她們發怒。」

和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表示同意,但隨即再度表現出否定的態度:「即使當時是你我在場,我猜想應該也是相同的結果。」

熏子緩緩眨了眨眼睛,說了聲:「謝謝。」走出了客廳。

和昌把剛才脫在一旁的上衣拿了過來,從內側口袋裡拿出手機。他打開電源,檢查了電子郵件,發現又有幾個新的郵件,但看起來都不是緊急的事。

他從通信簿中找出多津朗的號碼,在撥電話之前,想了一下該如何開口。和昌的親生父親與熏子的父母不同,並不知道孫女發生了什麼事。在醫院的家屬休息室時,他好幾次想要打電話通知多津朗,但最後還是決定等有結果後再打,所以遲遲未通知多津朗。

和昌的母親在十年前因為罹患食道癌離開了人世。她臨死之前,都在為獨生子遲遲不結婚感到遺憾,但和昌現在覺得這樣反而比較好。因為母親生前有點兒神經質,如果她還活着,一定無法接受溺愛的孫女突然死亡的事實,不是傷心過度,整天躺在床上,就是情緒失控地指責千鶴子和美晴。

和昌在腦海中整理了要說的話之後,撥打了電話。雖然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七十五歲高齡的多津朗是個夜貓子,所以八成還沒有上床睡覺。和昌結婚離家後不久,多津朗就賣了原本居住的透天厝,目前獨自住在超高大廈公寓內。因為請了家事服務公司的人上門服務,所以生活並沒有任何不自由。

鈴聲響了幾次之後,電話接通了。

「餵?」電話中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

「是我,和昌。現在方便嗎?」

「嗯,怎麼了?」

和昌吞了口水之後開了口:「瑞穗今天發生了意外,她溺水,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他一口氣說完這句話。

電話中傳來倒吸一口氣的聲音。「嗯,然後呢?」聲音中已經沒有剛才的從容。

「目前意識還沒有清醒,醫生認為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電話中傳來「呃」的呻·吟。多津朗沒有說話,不知道是否在調整呼吸。

「餵?」和昌叫了一聲。

多津朗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之後問:「目前的情況怎麼樣?」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兒尖銳。

和昌告訴他,目前正在加護病房救治,但只是採取延命措施而已,沒有康復的可能,應該是腦死狀態。

「怎麼會?!」多津朗費力地擠出聲音,「瑞穗怎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的聲音中充滿悲傷和憤怒。

「因為她碰到排水孔的網,手指被卡住了。至於真正原因,接下來會調查,只是目前並不是調查這些事的時候,必須先考慮下一步的事,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

「下一步的事?什麼事?」

「器官捐贈的事。」

「啊?」

多津朗搞不清楚狀況,和昌開始告訴他是否有意願提供器官捐贈和腦死判定的事,說到一半時,多津朗打斷了他。

「你先等一下,在瑞穗的生死關頭,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果然是這樣。聽到父親的話,和昌這麼想道。這才是正常人的感覺。在還無法接受心愛的人死亡的事實之際,根本不可能討論器官捐贈的事。

「不是這樣,生死關頭已經過了。瑞穗已經死了,所以要討論下一步的事。」

「死了……但這不是要等判定之後才知道嗎?」

「雖然是這樣,但醫生認為,瑞穗八成應該已經腦死了。」

和昌開始說明日本的法律,在說明的同時,想到熏子應該也解釋得很辛苦。因為就連自認已經了解內容的和昌,也有點兒說不太清楚。

在他發揮耐心說明後,多津朗終於了解了狀況。

「是哦,雖然還有心跳,但瑞穗已經死了,已經不在人世了,對嗎?」多津朗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告訴自己。

「對。」和昌回答。

「唉唉唉,」多津朗發出嘆息聲,「怎麼會這樣?她還這么小,人生才剛開始啊,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代替她,我可以用自己的命和她交換。」

多津朗的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從瑞穗出生後不久,多津朗把長孫女抱在懷裡時,就經常說,為了這個孩子,他隨時可以去死。

「所以,你有什麼看法?」父親終於停下來時,和昌問道。

「……你是說器官捐贈的事嗎?」

「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多津朗在電話的那一頭髮出呻·吟。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既然目前等於死了,至少讓她的器官對別人有幫助,也算是對她的悼念,但同時又希望能夠守護她到最後一刻。」

「是啊。雖然明知道同意器官捐贈是理性的判斷,但心情上還是有些難以割捨。」

「如果是捐贈自己的器官,回答起來就比較簡單。我會回答說,放心拿去用吧。話說回來,誰都不會想要我這種老頭子的器官。」

「自己的器官……嗎?」

和昌突然想到,如果能夠確認瑞穗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該有多好。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和昌,」多津朗在電話中叫了一聲,「這件事交給你們自己決定,無論你們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不會有意見。因為我覺得只有父母有權決定這件事。你覺得這樣好嗎?」

和昌深呼吸後回答說:「好。」他在打電話之前,就隱約猜到父親可能會這麼說。

「我想見見瑞穗,明天怎麼樣?應該還可以見到吧?」

「對,明天應該沒問題。」

「那我去探視她。不,可能已經不能用探視這兩個字了……總之,我會去醫院,醫院在哪裡?」

和昌告訴他醫院的名字和地點。

「你們明天的行程決定之後,用電子郵件傳給我。還有,你要好好扶持熏子。」多津朗說完,掛上了電話。他並不知道兒子和媳婦即將離婚,他以為和昌租的房子只是第二個落腳處。

和昌放下手機,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發現變淡了。他拿過酒瓶,在杯子裡加了酒。

他回想着和多津朗的對話,一直想着多津朗剛才說「如果是捐贈自己的器官」這句話。

他再度拿起手機,用幾個關鍵詞開始搜尋有關腦死和器官捐贈的信息。

他立刻搜尋到各種相關的文章,從中挑選了幾篇有內容的文章看了起來,終於了解自己這麼煩惱的原因。

器官移植法的修正,正是自己的煩惱根源。以前只要病患本身表明願意提供器官捐贈,就可以認為腦死等於死亡。但修正之後,變成當事人的意願如果不明確,只要家屬同意即可,而且也適用於像瑞穗這樣對器官移植一無所知,當然也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的幼童。在修正之後,也消除了器官捐贈的年齡限制。

雖然對腦死有不同的意見,但只要當事人同意捐贈器官,家屬也比較能夠接受,可以認為是尊重病人的遺志。然而,如果當事人並未做出決定,竟然變成需要由家屬決定。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把手機丟在一旁,站了起來。

他走出客廳,沿着走廊來到樓梯前,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二樓沒有哭聲,也沒有說話的聲音。

他遲疑地走上樓梯,走向走廊深處的臥室,敲了敲門,但沒有聽到回答。

熏子該不會自殺了吧?不祥的預感急速膨脹,和昌打開了門。房間內一片漆黑,他按了牆上的開關。

但是,熏子不在室內。加大型雙人床上放了三個枕頭,可見他們母子三人平時都睡在一起。和昌想着和目前狀況毫無關係的事。

熏子不在這裡,會在哪裡呢?和昌想了一下,沿着走廊往回走,那裡有兩扇門,他打開其中一扇,房間內亮了燈。

那是差不多十三平方米大的西式房間,熏子背對着門口坐着,手上緊緊抱着一個很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歲生日時,熏子的父母送的禮物。

「最近啊,」熏子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她經常一個人在這個房間玩耍,還說媽媽不可以進來。」

「……這樣啊。」

和昌巡視室內,房間內沒有任何家具,但牆邊並排放了兩個紙箱,可以看到裡面放着娃娃和玩具樂器,還有積木。紙箱旁還放了幾本繪本。

「原本打算等瑞穗上小學後,這裡作為她的書房。」

和昌點了點頭,走到窗邊。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庭院。當初建造這棟房子時,曾經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內,孩子在窗前向自己揮手。

「你已經打電話給你父母了,對嗎?」

「嗯。」熏子說,「他們都哭了,因為我一直沒打電話,所以他們猜想應該沒希望了。我媽連續對我說了好幾次對不起,還說想以死謝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也感到難過不已。

「是哦……他們對器官捐贈的事有什麼看法?」

熏子抬起原本埋在毛絨娃娃中的臉。

「他們說,交給我們決定,因為他們無法做決定。」

和昌靠在牆上,身體滑了下去,直接盤腿坐在地上。「他們也這麼說嗎?」

「你爸爸也這麼說?」

「對,我爸說,他認為只有父母能夠決定這件事。」

「果然是這樣啊。」熏子把手上的泰迪熊靠在紙箱上,「真希望她可以出現在我夢裡。」

「夢?」

「是啊,希望她出現在我夢裡,然後告訴我她想怎麼做。是希望就這樣靜靜地離開,還是希望至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可以留在這個世界。這樣的話,我就會按她的意思去做,我們應該就沒有遺憾了。」說完,她緩緩搖了搖頭,「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今晚不可能睡得着。」

「我和我爸談了之後,也有相同的想法,很希望有方法可以了解瑞穗自己的想法。於是我在思考,如果她長大以後,能夠思考這個問題時,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熏子目不轉睛地看着泰迪熊:「瑞穗長大之後……嗎?」

「你認為呢?」

和昌預料熏子會回答「即使你問我,我也不知道」,但熏子微微偏着頭,沒有說話。

「之前在公園的時候,」不一會兒,她開了口,「她發現了幸運草,四片葉子的幸運草,是她自己發現的。她對我說,媽媽,只有這個有四片葉子。於是我對她說,哇,太厲害了,發現幸運草的人可以得到幸福,那就帶回家吧。結果你知道她說什麼?」熏子問話的同時,把頭轉向和昌。

「不知道。」和昌搖了搖頭。

「她說,她很幸福,所以不需要了,要把幸運草留給別人,然後就留在那裡,她說希望她不認識的那個人,能夠得到幸福。」

有什麼東西從內心深處湧現,立刻進入了淚腺,和昌的視野模糊了。

「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他的聲音哽咽。

「是啊,是非常善良的孩子。」

「你教得很好。」和昌用指尖擦着淚水,「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