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人魚之家:第一章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遺忘 · 3 線上閱讀

熏子說的教室在目黑車站旁。和昌第一次來這裡,因為在學校的官網上看過照片,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那棟大樓。他仰頭看着乳白色的大樓,連續拍了兩次胸口,努力振作萎靡的心情。他大步走向電梯廳。教室在四樓。

他在電梯內確認了時間,離一點還有幾分鐘。他鬆了一口氣。他發現自己之所以這麼緊張,並不是因為等一下要預練面試,而是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好久不見的妻子。

電梯在四樓停了下來。他走出電梯,旁邊是一個像是休息室的房間。一位接待小姐坐在櫃檯內,面帶笑容地說:「你好。」和昌向她微微點頭,巡視着室內,發現有好幾張沙發,有幾個男人和女人坐在上面,熏子獨自坐在那裡。身穿深藍色洋裝的她已經發現和昌到了,難以解讀表情的臉轉向他。

和昌走了過去,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小聲地問:「馬上就輪到我們了嗎?」

「好像會依次叫名字。」熏子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回答,「把手機設定成靜音。」

和昌從內側口袋拿出手機,設定完成後放回口袋。「瑞穗和生人在練馬嗎?」

熏子的娘家在練馬。

「我媽說要帶他們去游泳,好像和美晴他們約好了。」

美晴是熏子的妹妹,比她小兩歲,有一個和瑞穗同年的女兒。

「對了,」熏子轉頭看向和昌,「正式面試時,記得刮鬍子。」

「啊,嗯。」他摸了摸下巴。他故意留了點兒鬍子。

「另外,你有預習了嗎?」

「算有吧。」

熏子事先用電子郵件傳了面試可能會問到的事,像報考動機之類的。雖然他準備了答案,卻沒什麼自信。

和昌看向牆上的告示牌,上面貼了知名私立小學的考試日程表,還有特別講座介紹。

和昌對報考私立小學沒有太大的興趣。因為他覺得即使進了名校,小孩子也未必能夠成為優秀的人。但熏子有不同的意見,她說並不是想進名校,而是希望孩子讀一所好學校。當他追問怎樣的學校算是好學校,判斷基準又是如何時,熏子不理會他,只說:「這種事,對沒有幫忙照顧孩子的人說了也沒用。」

但這是在和昌被發現外遇之前的對話,如今,他完全無意干涉熏子的教育方針。

分居半年左右,他們曾經討論過未來的打算。和昌雖然已經和那個女人分手了,但覺得恐怕很難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因為他不認為熏子會真心原諒他,自己也沒有耐心能夠在未來一直帶着歉意和她一起生活。

一問之下,發現熏子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我這個人很會記仇,一定會隔三岔五想到你的背叛行為。即使不至於怒形於色,內心也會有怨言。這樣的生活會讓我變成一個很令人討厭的人。」

他們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只有離婚才能解決問題。

他們討論後決定兩個孩子都由熏子照顧,在贍養費和育兒費的問題上,和昌原本就打算支付足夠的金額,所以也沒有為這個問題爭執。

只是如何處理廣尾那棟房子的問題,讓他們稍微猶豫了一下。

「我和孩子住那裡太大了,維護起來也很辛苦。」

「那乾脆賣了吧,我也不可能一個人住在那裡。」

「賣得掉嗎?」

「應該沒問題吧,房子還不算太舊。」

那棟房子屋齡八年,和昌在那裡只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以外,還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什麼時候辦理離婚手續。熏子說,因為瑞穗即將參加小學入學考試,在考試告一段落之前,她暫時不想離婚。

和昌表示同意。所以在瑞穗的小學入學考試結束之前,他們必須偽裝成好夫妻、好父母。

「播磨先生和太太。」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和昌回過神。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嬌小女人走了過來。熏子站了起來,和昌也跟着起身。

「請兩位去那個房間。」女人指着樓層角落的一道門說,「敲門之後,裡面會有人回答『請進』,然後請爸爸先進去。」

「知道了。」和昌回答後,整了整領帶。

他走向那道門,正準備敲門時,聽到有人叫他們。

「播磨太太。」回頭一看,櫃檯的接待小姐站了起來,臉色很緊張,手上拿着電話。

「你娘家打來電話,說有急事。」

熏子看了和昌一眼,立刻沖向櫃檯,接起了電話,才說了幾句話,立刻臉色大變。

「在哪裡?哪家醫院?……你等一下。」

熏子抓起放在櫃檯上的一張簡介,又抓起旁邊的筆,在空白處寫了起來。和昌在旁邊探頭張望,發現是醫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會查地址。……嗯,我會馬上趕過去。」熏子把電話交還給櫃檯小姐後,看着和昌說,「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為什麼?」

「不知道。你查一下這家醫院在哪裡。」她把簡介塞給和昌後,打開面試室的房間,走了進去。

和昌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拿出手機開始查地址,但還沒查到,熏子就從面試室走了出來。「查到了嗎?」

「快查到了。」

「繼續查。」熏子走向電梯廳,和昌操作着手機,追了上去。

走出大樓時,終於查到了醫院的地址。他們攔了出租車,告訴了司機目的地。

「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爸爸。」熏子冷冷地回答後,從皮包里拿出了手機。

「為什麼?不是你媽帶他們去游泳嗎?」

「對啊,但是因為聯絡不到。」

「聯絡?什麼意思?」

「等一下。」熏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把手機放在耳朵旁。電話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對着電話說了起來。「啊,美晴,目前狀況怎麼樣?……嗯……嗯……是。」她的臉皺成一團,「醫生怎麼說?……是哦……嗯,我知道了……目前正趕過去……嗯,他也在……那就等一下再聊。」掛上電話後,她滿臉愁容地把手機放回皮包。

「情況怎麼樣?」和昌問。

熏子用力嘆了一口氣後說:「被送進加護病房了。」

「加護病房?情況這麼嚴重嗎?」

「目前還不了解詳細情況,但瑞穗還沒有恢復意識,而且心跳一度停止。」

「心跳停止?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了嗎,目前還不了解詳細情況!」熏子大叫之後哽咽起來,淚水從她眼中滑落。

「對不起。」和昌小聲道歉。他對於將不了解狀況的焦慮發泄在熏子身上產生了自我厭惡,自己果然是不稱職的父親,也是不合格的丈夫。

抵達醫院後,他們爭先恐後地沖了進去。他們正準備跑向服務台,聽到有人叫「姐姐」,停下了腳步。

紅着雙眼的美晴一臉悲傷地走了過來。

「在哪裡?」熏子問。

「這裡。」美晴指着後方說道。

他們搭電梯來到二樓。聽美晴說,目前正在加護病房持續救治,只是醫生還沒有向他們說明情況。

美晴帶他們來到家屬休息室。休息室內有桌椅,裡面還有鋪着榻榻米的空間,角落放着疊好的被子。

熏子的母親千鶴子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剛滿四歲的生人和瑞穗的表妹若葉坐在旁邊。

千鶴子看到和昌他們立刻站了起來。她的手上緊緊握着手帕。

「熏子,對不起。和昌,真的很對不起你們。我在旁邊,竟然還會發生這種事,真希望我可以代替她,死了也沒關係。」千鶴子說完,皺着臉哭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是怎麼回事?」熏子把手放在母親肩上,示意她坐下後,自己也坐了下來。

千鶴子就像小孩子在鬧脾氣般搖着頭。

「我也搞不太清楚,只聽到有一個男人突然喊着,有女孩溺水了,然後才發現瑞穗不見了……」

「媽媽,不是這樣。」美晴在一旁說,「是我們先發現瑞穗不見了,問了若葉,若葉說她突然不見了,然後我們慌忙開始尋找,結果有人發現了她。」

「哦哦,」千鶴子在臉前合着雙手,「對,是這樣……完了,我腦袋一片混亂。」

她似乎因為慌亂,記憶產生了混亂。

之後,由美晴繼續說明情況。根據她的解釋,正確地說,瑞穗並不是沉入水中,而是手指卡進池底排水孔的網上,她自己抽不出來,無法離開游泳池的池底。最後其他人硬是把手指拔出來,才把她救起,但當時心跳已經停止。救護車立刻把她送來這家醫院的加護病房,目前只知道她恢復了心跳,但醫生似乎說,恢復心跳並不代表已經甦醒。

美晴在等救護車時,試圖聯絡熏子,但熏子的電話打不通。因為當時正準備預練面試,所以把手機關機了。千鶴子知道熏子今天下午的安排,卻不知道那是哪裡的什麼教室。於是,美晴打電話給她父親,把情況告訴了他。父親說他知道瑞穗讀的那個教室,好像是之前聊天時聽瑞穗說的。他對美晴說,他會負責聯絡,請她們好好照顧瑞穗。

「雖然爸爸叫我好好照顧,但我們根本幫不上忙。」美晴說完,垂下了雙眼。

和昌聽了美晴的話,心情很複雜。通常聯絡不到熏子,不是應該打電話給姐夫嗎?美晴之所以沒有這麼做,並不是因為認為他的手機也會關機,而是美晴內心認定,和昌已經不是她的姐夫了。

然而,他無法責怪美晴。熏子應該告訴了妹妹他們分居的原因,從偶爾見面時美晴表現出來的冷漠態度,和昌就不難猜到這件事。

和昌看了眼手錶,快要兩點了。如果美晴所說的情況無誤,意外是在熏子關機的這段時間發生的,所以當時應該不到下午一點。在加護病房治療大約一個小時,瑞穗嬌小的身體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生人不知道姐姐發生了什麼事,開始覺得無聊,於是請千鶴子先帶他回家。若葉雖然知道了表姐發生了悲劇,但熏子對美晴說,要她一起在這裡等太可憐了。

「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美晴,你也先回家吧。」

「但是……」美晴說到這裡,陷入了沉默,眼中露出猶豫的眼神。

「一旦有狀況,我會通知你。」熏子說。

美晴點了點頭,注視着熏子說:「我會祈禱。」

「嗯。」熏子回答。

千鶴子和美晴他們離開後,氣氛變得更加凝重。醫院內雖然開了空調,但和昌覺得呼吸困難,解下了領帶,而且把外衣也脫了。

兩個人幾乎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等待。在等待期間,和昌的手機響了好幾次,都是工作上的電話。雖然是星期六,卻不斷收到電子郵件,那是從公司的電子郵件信箱轉發過來的。最後,他乾脆關了機,今天沒時間處理工作上的事。

只要打開家屬休息室的門,就可以看到旁邊加護病房的入口。和昌好幾次探頭張望,都沒有看到任何變化,也完全不知道裡面在幹什麼。

他感到口渴,於是去買飲料,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寶特瓶的日本茶時看向窗外,才發現已經晚上了。

晚上八點多時,護理師走進來問:「是播磨妹妹的家屬嗎?」

「是。」和昌與熏子同時站了起來。

「醫生要向你們說明情況,現在方便嗎?」

「好。」和昌回答後,看着年約三十歲的護理師的圓臉,試圖從她的表情中解讀凶吉,但護理師始終面無表情。

護理師帶他們來到加護病房隔壁的房間,那裡有一張辦公桌,桌上放着電腦,看起來像是醫生的男人正在寫資料。當和昌他們走進去時,他停了下來,請他們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醫生自我介紹說,他姓進藤,是腦神經外科的醫生。進藤年齡大約四十五歲,寬闊的額頭充滿知性的感覺。

「我打算向你們說明目前的情況。」進藤輪流看着和昌與熏子說道,「但如果你們想先看一下令千金,我可以立刻帶你們去。只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我認為你們預先了解一下情況,更容易接受現實,所以請你們先來這裡。」

醫生用平淡的口吻說道,但從他字斟句酌的態度,可以感受到事態並不尋常。

和昌與熏子互看了一眼後,將視線移回醫師。

「情況很不樂觀嗎?」他的聲音有點兒發抖。

進藤點了點頭說:「目前還沒有恢復意識,也許兩位已經聽說了,令千金送到本院後不久,心跳就恢復了,但在心跳恢復之前,全身幾乎無法供應血液,其他器官受到的損傷可能還不至於太大,大腦的情況比較特殊。更進一步的情況必須接下來慢慢了解,但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兩位,令千金的大腦損傷很嚴重。」

和昌聽了醫生的話,覺得視野搖晃。他完全沒有真實感,腦袋深處卻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想辦法。大腦損傷?那根本是小事一樁。播磨科技有BMI技術,即使留下一些後遺症,自己一定可以解決——身旁的熏子一定感到絕望,他打算等一下好好激勵她一番。

然而,熏子隨即哭着問:「她可能永遠都無法清醒嗎?」進藤的回答徹底粉碎了和昌的信心。

進藤停頓了一下後說:「請兩位最好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嗚嗚嗚——熏子哭出了聲,雙手捂着臉。和昌無法克制自己的身體不停地顫抖。

「無法進行治療嗎?已經無藥可救了嗎?」他勉強擠出這兩句話。

戴着眼鏡的進藤眨了眨眼睛。

「當然,我們目前仍然在全力搶救,但目前還無法確認令千金的大腦發揮了功能,腦波也很平坦。」

「腦波……是腦死的意思嗎?」

「按照規定,現階段還無法使用這個字眼,而且腦波主要是顯示大腦的電氣活動,但可以明確地說,令千金目前的大腦無法發揮功能。」

「但可能大腦以外的器官能夠發揮功能?」

「這種情況就是遷延性昏迷,也就是所謂的植物狀態,但是——」進藤舔了舔嘴唇,「必須告訴兩位,這種可能性也極低。因為植物狀態的病人腦波也會呈現波形,只是和正常人不一樣。核磁共振檢查的結果,也很難說令千金的大腦發揮了功能。」

和昌按着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難。不,他覺得胸膛深處好像被勒緊般疼痛,坐在那裡也很痛苦。他覺得該發問,卻想不到任何問題,大腦正拒絕思考。

身旁的熏子仍然用雙手捂着臉,身體好像痙攣般抖動着。

和昌深呼吸後問:「你希望我們預先了解的就是這些情況嗎?」

「對。」進藤回答。

和昌把手放在熏子背上說:「我們去看她吧。」

她捂着臉的雙手縫隙中發出了痛哭聲。

他們在進藤的帶領下走進了加護病房,兩位醫生面色凝重地站在病床兩側,一個看着儀器,另一個在調節什麼機器。進藤和其中一位醫生小聲說了什麼,那個醫生一臉嚴肅地回答,但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和昌與熏子一起走到床邊,心情再度陷入了暗淡。

躺在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女兒,白皙的皮膚、圓臉、粉紅色的嘴唇——

然而,她沉睡的樣子無法稱為安詳。因為她的身上插了各種管子,尤其是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插進喉嚨的樣子讓人看了於心不忍,如果可以,和昌真希望可以代替女兒受苦。

進藤走了過來,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內心般地說:「目前令千金還無法進行自主呼吸,希望兩位了解,我們已經盡力搶救,但目前的結果仍不樂觀。」

熏子走向病床,但走到一半停了下來,回頭看着進藤問:「我可以摸她的臉嗎?」

「沒問題,你可以摸。」進藤回答說。

熏子站在病床旁,戰戰兢兢地伸手摸向瑞穗白皙的臉頰。

「好溫暖,又柔軟,又溫暖。」

和昌也站在熏子身旁,低頭看着女兒。雖然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但仔細觀察後,發現她熟睡的臉很安詳。

「她長大了。」他說了這句和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話,他已經很久沒有仔細打量瑞穗熟睡的樣子了。

「對啊,」熏子說,「今年還買了新的泳衣。」

和昌咬緊牙關。此時此刻,內心才湧起激烈的情緒,但是他告訴自己,現在不能哭。即使必須哭,也不是現在,而是以後。

他的眼角掃到什麼儀器的屏幕,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儀器,不知道是不是沒有打開電源,因為屏幕是黑的。

屏幕上出現了和昌與熏子的身影。穿着深色西裝的丈夫和一身深藍色洋裝的妻子,簡直就像是穿着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