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11 線上閱讀

他把身份證交給看門人(不管是誰,進國家安全局這樣重要的大樓都必須這麼做),走上樓梯。瞧他是怎麼走的,怎麼在數他的每一步!他走着,仿佛肩膀上扛着他一生的命運;他好像不是在上樓,而是跨上自己生命的高一級台階,上一級台階,他將看到自己從來未曾看到過的東西。

一切對他來說非常有利;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了老同學的臉,這是一張朋友的臉;這張臉充滿驚喜,帶着幸福的笑容迎接他。

看門人的兒子宣布說他很高興雅羅米爾來看他,雅羅米爾心裡一陣喜悅。他在椅子上坐下來,坐在他朋友對面,這是他第一次感到像個男人般坐在另一個男人的對面;他們是平等的;並且同樣強悍。

他們談了一會兒,什麼都說,也什麼都沒說,就像熟悉的朋友間的聊天,但這對於雅羅米爾來說只是甜美的開始,他正焦急地等待着揭幕的時刻。「我想和你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低沉着嗓子說,「我認識一個傢伙,他正打算幾個小時後偷越邊境到西方去。必須採取行動。」

看門人的兒子一下清醒了,問了雅羅米爾好幾個問題。雅羅米爾立刻準確地予以回答。

「這是一樁非常嚴重的事件,」看門人的兒子接着說,「我不能單獨作出決定。」

他帶着雅羅米爾穿過一條很長的走廊,來到另一間辦公室,他把雅羅米爾介紹給一個穿便裝的男人,那個男人已經有一定年齡,看上去很成熟;他說雅羅米爾是他的朋友,因此穿便裝的男人對雅羅米爾友好地笑了笑;他們喊來秘書,起草上訴文件;雅羅米爾必須將一切講述得非常清楚:女朋友的名字;她工作的地方;她的年齡;他在哪裡認識的她;她的家庭出身;她父親在哪裡工作,她的兄弟姐妹;她是什麼時候得知她哥哥有穿越邊境到西方去的企圖的;她的哥哥是什麼樣的人;雅羅米爾所知道的關於她哥哥的一切。

雅羅米爾知道不少,他的女朋友經常對他談起這個哥哥;正因為如此,他認為整個事件尤其嚴重,而他沒有耽擱時間,趁一切都還來得及通知了同志們,他的戰友,他的朋友。因為他女朋友的哥哥仇恨我們的制度;這是多麼讓人難過啊!女朋友的哥哥出身於一個窮苦家庭,一個非常樸實的家庭,但由於他曾經給資產階級政客當過一段時間司機,他徹頭徹尾地站在密謀推翻我們現在這個制度的人一邊;是的,他可以非常肯定地這樣說,因為他的女朋友曾經向他講述過她哥哥的看法;這個傢伙是會對共產黨員開槍的;雅羅米爾完全可以想象,一旦他加入那些移民者的隊伍,他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雅羅米爾知道,他惟一的激情就在於毀滅社會主義制度。

帶着一種充滿陽剛之氣的簡捷,三個男人讓秘書記下這份訴訟筆錄,那個有一定年齡的男人對看門人的兒子說不要遲疑,立即採取必要行動。等辦公室里只剩下他倆的時候,他感謝雅羅米爾的合作。他對雅羅米爾說如果所有公民都像他一樣警覺,我們的共產黨就會戰無不勝。他還說他很高興,希望他們今天不是最後一次見面。雅羅米爾也許已經知道,反對我們的制度的敵人無處不在。他經常出入大學生圈子,也許還認識文學界的人,是的,我們知道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很誠實,但也許他們當中也有不少陰謀顛覆分子。

雅羅米爾激動地看着警察的臉,這張臉在他的眼中是那麼英俊;這張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布滿滄桑而充滿陽剛之美的見證。是的,雅羅米爾也一樣,希望他們這次見面不是最後一次。他不再希求別的;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

他們握了手,相互微笑一下。

就帶着這發自內心深處的微笑(滿臉皺紋的男人的燦爛微笑),雅羅米爾走出警察大樓。他下了寬大的台階,看見冷冰冰的太陽正從房頂上升起。他呼吸着清冷的空氣,覺得每個毛孔都溢出陽剛的氣息,他簡直想要歌唱。

開始他想立刻回家,坐在書桌前寫詩。但走幾步後,他轉了半圈;他不想一個人待着。他覺得只一個小時的工夫,他的臉部輪廓變得硬朗,他的腳步更加堅定,他的聲音更加雄渾,他希望有人看到他的這種變化。他去了大學,和遇到的所有人說話。當然,沒人對他說他看起來有什麼不一樣,但太陽仍然在照耀,城市家家戶戶的煙囪上空飄蕩着尚未寫成的詩句。他回到家裡,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塗黑了一張又一張紙,但他一直不是很滿意。

於是他放下筆,思考一會兒;他想到了少年想要成為男人必須跨越的那道神秘的門檻;他覺得自己知道這門檻的名字;這門檻不叫愛情,應該叫「責任」。寫關於責任的詩歌很難。這麼嚴厲的詞可以點燃什麼樣的想象呢?但雅羅米爾很清楚,正是這個詞所激發的想象才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令人震驚的;因為這不是過去意義上的責任,由外界所規定和任命的責任,而是由人自己創建的,自由選擇的責任,這責任是自願承擔的,代表人類的勇氣和光榮。

這沉思給了雅羅米爾驕傲,因為他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完成自畫像,一幅全新的自畫像。他再一次希望有人能看到他的這種變化,於是跑着去紅髮姑娘那裡。已經快六點了,她應該早就到家了。但房東告訴他,她還沒有從商店下班回來。還說半個小時以前已經有兩個先生來問過,她也告訴他們,她還沒有回來。

雅羅米爾有的是時間,他在紅髮姑娘門前的街道上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的確有兩位先生也在這附近走來走去;雅羅米爾想剛才房東說的應該就是他們;接着他看見紅髮姑娘迎面過來了。他不願她看見他,藏在一幢大樓的門後,看着他的女朋友快步走進自己住的那幢樓。接着他看見那兩位先生也進去了。他感到懷疑,始終待在他的位置上觀察,沒敢動彈。大約一分鐘後,三個人一起出了大樓;只是這時候,他注意到一輛車停在離大樓幾步遠的地方。兩位先生和姑娘一起進了車,車發動了。

雅羅米爾明白過來,這很可能是警察;但除了讓他不敢動彈的害怕之外,他還體味到一種令人激動的害怕,因為他想到今天早晨他所完成的一切是真實的,而在他的推動之下一切都在進行着。

第二天他又跑去女朋友那裡,想等她下班回來給她一個驚喜。但房東告訴他,自那兩位先生昨晚將她帶走後,她就沒有再回來過。

他因此相當激動。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警察局。像上一次一樣,看門人的兒子待他非常友好。他握住他的手,沖他開心地笑着,當雅羅米爾問起他的女朋友,說她到現在還沒有回家,看門人的兒子讓他不要擔心。「你給我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按照慣例,我們會對他們進行盤問的。」他的笑容甚是壯麗。

雅羅米爾再一次在冰冷的、陽光燦爛的清晨走出警察大樓,他再一次呼吸着冰涼的空氣,他覺得自己非常偉大,承載着整個命運。但這和前天不一樣了。因為這一次,他第一次想到,他的行動將他帶入悲劇之中。

是的,這正是他所想的,一個字都不差,就在他下台階的時候:我進入了悲劇之中。他的耳邊一直迴蕩着這句熟悉而具威脅性的話:按照慣例,我們會對他們進行盤問的,這句話激發了他的想象;他知道他的女朋友此時正在那些陌生男人的手裡,聽任他們的擺布,知道她很危險,知道這種持續幾天的盤問當然不會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回想起老同學在和他談到棕發猶太人所說的話,在談起警察艱苦的工作時所說的話。所有的這些想法和想象都給了他一種甜美的感覺,香香的,帶點高貴,他覺得自己變得偉大了,仿佛一座移動的憂傷紀念碑般穿過街道。

接着他覺得自己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兩天前所寫的詩句一錢不值。因為在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將成就什麼樣的事情。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的行動,才明白自己,明白自己的命運。兩天以前,他想寫責任之歌;但現在他知道的更多了:責任的光榮來自於愛情被切開的頭顱。

雅羅米爾穿過街道,為自己的命運而心情激盪。回到家後,他發現一封信。如果下個星期,某天某時您能來參加這個小型晚會,我將感到不勝榮幸,晚會上您會碰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信末署的是那個女電影藝術家的名字。

儘管這份請柬並沒有允諾任何肯定的事情,雅羅米爾還是非常高興,因為他覺得這請柬可以證明他還沒有失去女電影藝術家,他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遊戲仍然在繼續。他有種奇怪而模糊的感覺,覺得這請柬恰恰在他明白自己的悲劇的這一天到他手中,這應該說是一種暗示;他有點混亂,又很激動,這兩天來所經歷的一切終於使得他有資格得到棕發女電影藝術家美麗光彩的照射,他終於有資格去參加這個高貴的晚會,充滿自信,毫無畏懼,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覺得自己心頭湧上很多很多的詩歌,他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不,他不會將責任與愛情對立起來,他想,這個問題的關鍵就是這樣的。要麼選愛情,要麼選責任,要麼選所愛的女人,要麼選革命——不,不,根本不是這樣的。如果說是他讓紅髮姑娘置身於危險之中,這並不意味着愛情對他而言不重要;因為,雅羅米爾所想的正是在未來的世界裡,男女可以愛得比以往更加熱烈。是的,是這樣的:雅羅米爾將自己的女朋友置於危險之中,正是因為這個,他愛她比任何一個男人愛他的女人都要深;正是因為這個,他知道愛情和愛情的未來世界是什麼樣的。當然,為未來的世界犧牲一個具體的女人(紅髮,熱情,纖細,饒舌)是很可怕的,但這也許是我們這個時代惟一的悲劇,值得為這惟一的悲劇寫下美麗的詩句,偉大的詩篇!

因此,他坐在桌前寫起來,接着他站起身,在房間裡踱着步子,他對自己說剛才所寫下的詩句是他所寫過的最偉大的東西。

這是一個令人陶醉的夜晚,比他所能想象的所有愛情的夜晚都要令人陶醉,這是一個令人陶醉的夜晚,儘管這個夜晚他是獨自一人在他童年的房間裡度過的;媽媽就在隔壁的房間,雅羅米爾完全忘記了就在幾天前他還那麼討厭她;於是當她敲門問他在幹什麼的時候,他甚至對她說,輕聲細語地說,媽媽,他請求她讓他安靜,讓他能夠集中精力,因為,他說,「我正在寫我一生中最偉大的詩歌。」媽媽笑了(這是母性的,專注的,理解的微笑),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待着。

他上了床,他對自己說就在同一時刻,他的紅髮姑娘正被一群男人包圍着:警察,調查員和看守;他們想對她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她坐在馬桶上小便時,看守也可以通過門上的窺視孔看她。

他不大相信這一類極端的可能性(也許詢問完後不久就會放了她),但想象總是那麼肆意地馳騁:他不厭其煩地想象着在她的單身牢房裡,她坐在馬桶上,陌生人在看她,調查員扯掉她的衣服;但一樣事情讓他感到很驚訝:儘管想象到所有這些場面,他卻沒有嫉妒!

你是我的,如果我願意,你應該死在我的肢刑架上!約翰·濟慈的聲音穿透了好幾個世紀。為什麼雅羅米爾要嫉妒呢?紅髮姑娘現在是他的了,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屬於他:她的命運是他的創造;她坐在馬桶上小便時是他的眼睛在看;通過看守的手,是他的掌心在撫摸她;她是他的犧牲品,是他的作品,她是他的,他的,他的。

雅羅米爾沒有嫉妒;他沉入了男人的雄性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