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9 線上閱讀

從這天晚上開始,他對紅髮姑娘更加苛刻了;當然這苛刻披着愛情的神聖外衣:她怎麼就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麼呢?她怎麼就不明白他此刻的精神狀態呢?在這點上她就好像是個外人,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心底里的東西。如果她真的愛他,像他愛她那樣,她就至少應該猜猜!她怎麼能那麼津津樂道於那些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東西呢?她怎麼能不停地對他說她的這個哥哥,那個弟弟,這個姐姐,那個妹妹?她怎麼就沒察覺出雅羅米爾有很重的心事,他需要她的幫助和理解,而她卻只知道在這裡談那些無聊自私的事情?

當然,姑娘也為自己辯護。比如,為什麼她就不能談論自己的家人呢?雅羅米爾不也談論自己的家人嗎?再說她媽媽還能比雅羅米爾的媽媽更壞嗎?她還提醒他說(是自那天以後的第一次),她媽媽竟然闖入兒子的房間,逼她吞咽一塊浸了藥水的糖。

雅羅米爾對自己的母親是又愛又恨;在紅髮姑娘面前,他立刻為母親辯護:她想要救她有什麼不對的嗎?這只能說明她很愛她,她已經接受了她,把她當成家人來看!

紅髮姑娘笑了起來:雅羅米爾的媽媽還不至於蠢到這個程度,會分不清愛的呻·吟和肝痛的呻·吟!雅羅米爾惱羞成怒,一言不發,姑娘只好請求他的原諒。

一天他們正在街頭散步,紅髮姑娘挽着他的胳膊,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向前走(他們不互相指責的時候就不說話,一旦他們開口說話就互相指責),雅羅米爾突然看見兩個美麗女人迎面向他們走來。一個年輕,一個有了一定的年紀;年輕的那個更加優雅更加美麗,但上了年紀的那個也非常優雅(雅羅米爾為之大吃一驚),而且美得令人吃驚。雅羅米爾認識這兩個女人:年輕的是那個電影藝術家,上年紀的是他的媽媽。

他臉紅了,和她們打了招呼。兩個女人也招呼了他(媽媽興高采烈,簡直反常),而對於雅羅米爾來說,讓她們看到他和這個不太好看的小女人在一起,和讓她看到醜陋得驚人的短褲是一回事。

回到家裡,他問媽媽怎麼認識那個電影藝術家的。媽媽帶着一種調皮的賣弄回答他說,她倆認識已經有段時間了。雅羅米爾繼續問她,但媽媽一直都在繞彎子,這就好比情人之間的詢問,男人想要知道對方的隱秘,可是為了刺激他的好奇心,女人就是遲遲不予回答;不過最後她總算告訴他,這個熱情的女人兩個星期前拜訪過她。她非常欣賞雅羅米爾的詩歌,想要拍一部關於他的短片;影片可能是屬於業餘愛好者性質的,將由國家安全局電影俱樂部贊助播映,這就保證它會擁有一定的觀眾。

「她為什麼會來找你呢?為什麼她不直接來找我?」雅羅米爾很驚訝。

也許她不想打攪他,她想通過雅羅米爾的母親儘可能多地了解關於他的一切。再說,還有誰能比母親更了解兒子?這個年輕女人真是很好,她還邀請母親和她一起合作拍攝這部短片;是的,她們將聯合設計這部關於年輕詩人的短片。

「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這事?」雅羅米爾問,他本能地對母親和電影藝術家的聯合感到不快。

「我們運氣不好才會碰到你的。我們事先已經決定給你個驚喜。某一天,你回到家裡,你會突然對着攝影師和鏡頭。」

雅羅米爾又能怎麼辦呢?一天,他回到家裡,握住這個年輕女人的手,就在前幾個星期,他還在這個女人家裡待過,他覺得自己和那天一樣可憐,儘管這天他在長褲裡面穿的是一條紅色的體操短褲。自那天警察詩歌晚會之後,他再也不穿那種可怕的短褲了。只是,每次在女電影藝術家面前,他都覺得有別的什麼東西替代了短褲的角色:那天在街上碰到她和母親,他是和女朋友在一起,纏繞在他周圍的女朋友的紅髮代替了可怕的短褲;而這一次,滑稽的短褲又被母親令人厭惡的七嘴八舌所替代。

女電影藝術家宣布說(沒有任何人問過雅羅米爾的意見)馬上要拍些資料,童年的照片,媽媽會就這些照片發表評論,正如兩個女人事先所設計的那樣,整部片子以母親講述詩人兒子的方式展開。他想要問母親會怎樣評論,但他害怕知道,他臉紅了。房間裡,除了雅羅米爾和兩個女人,還有三個在攝影機和兩個大聚光燈邊忙碌的傢伙;他覺得這些傢伙正在看他,充滿敵意地笑着。他不敢說話。

「您童年的照片拍得非常棒,我都想用,」電影藝術家邊翻相冊邊說。

「這會出現在銀幕上嗎?」媽媽非常在行地問,電影藝術家於是安慰她說沒什麼好擔心的;接着她向雅羅米爾解釋說影片的第一部分將通過對這些相片的剪接來完成,母親會在一旁敘述關於詩人童年的回憶,不過母親不會上鏡頭。後面的一部分,媽媽會出現在鏡頭上,只不過是出現在詩人之後;詩人在他自己家裡,正在寫作的詩人,在花園花叢中的詩人,最後是在大自然中的詩人,因為那是他最喜歡去的地方;正是在那裡,在他最喜歡的那個角落,在廣闊的田園之中,他在背誦自己的詩歌,影片就這樣結束了。(「我最喜歡的角落,在哪裡?」他目瞪口呆地問道;然後他得知他最喜歡的角落是在布拉格郊區的一個小幽谷之中,那裡豎立着一塊塊的岩石。「什麼?我討厭那個角落。」他反駁道,但沒人拿他的話當真。)

雅羅米爾不喜歡這片子,他說自己也要參與製作;他提醒說這裡面有不少老一套的東西(出示一歲時的照片是多麼可笑!);他說他有一些更有意義的主題,也許更有必要對這些主題進行挖掘;兩個女人問他考慮的是什麼,他回答說他不能這樣毫無準備地告訴她們,他寧願把拍片的事情往後面放一放。

他不計一切代價,想推遲拍攝,但是沒能獲勝。媽媽攬過他的肩膀,對她棕發的合作者說:「您瞧!這就是我永遠都不滿意的小東西!他從來就是這樣,永遠不會高興……」接着她沖雅羅米爾說:「這是真的吧?」雅羅米爾沒有回答,她重複道:「這是真的吧,我永遠都不滿意的小東西?說,這是真的!」

電影藝術家說永遠都不滿意是一個作者的品質,但這一次他不是作者,作者是她倆,她們已經做好準備承擔一切風險;他只需聽憑她們拍攝就可以了,就像她們隨他寫詩一樣。

媽媽補充說雅羅米爾不應該擔心影片會對他有所歪曲,因為兩個女人,媽媽和電影藝術家,她們都是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滿懷熱情地設計這個片子;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副討好的口氣,很難說她究竟是在討好雅羅米爾還是在討好新朋友。

無論如何,她今天看上去頗具魅力。雅羅米爾從來沒看到她這樣;早上她甚至去了美發廳,看起來她是讓人做了個比較顯年輕的髮型;她比平常說話的聲音要大,不停地笑,賣弄一些她從平日的生活中學來的機智的轉折什麼的,她津津有味地扮演着家庭女主人的角色,為站在聚光燈旁的三個男人端咖啡。她對黑眼睛電影藝術家說話的口氣極為親密,就像好朋友那樣(這樣她就仿佛和電影藝術家進入了同一個年齡層),她還一直寬容地攬着雅羅米爾的肩膀,真的把他當成永不滿足的小東西來對待(這樣就又把他打回童貞年代,打回童年,打回母親肚子裡)。(啊,瞧這母子倆為我們提供的美麗畫面,他們面對面,彼此在用力地推:她把他往母親肚子裡推,他則把她往墳墓里推,啊,這母子倆為我們提供的美麗畫面……)

雅羅米爾放棄了;他知道這兩個女人已經如火車頭般發動了,在雄辯方面他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他望着聚光燈和攝影機旁的三個男人,覺得他們就是在一旁冷嘲熱諷的觀眾,他每邁錯一步,他們隨時都會噓他;因此他說話的聲音總是很低,而那兩個女人總是高聲回應他,好讓觀眾聽清楚,因為此時觀眾的在場對她們有利而對他不利。於是,他對她們說他聽她們的,不過他想走開了;但她們反駁說(總是那麼殷勤地)他應該留下來;他留下來她們會很高興的,她們說,和她們一起工作;於是他只好留了一會兒,看攝影師拍攝相冊里的不同照片,然後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裝出讀書或工作的樣子;他的腦子很亂,想了很多,努力想在這完全對他不利的狀態中找出一點有利的地方,他想或許女電影藝術家是想通過拍攝這部短片和他保持聯繫;他對自己說,媽媽只是一個障礙,他必須小心地繞過;他努力想安靜下來,思考如何才能讓這可笑的拍攝為己所用,也就是說修正自那天晚上愚蠢地離開女電影藝術家那裡後開始的失敗;他努力想戰勝自己的羞怯,還時不時走出房間,看隔壁的拍攝進展如何,他想重複當時在女電影藝術家那裡的那種充滿誘·惑的對視,哪怕一次也行;可是這一次,女電影藝術家很冷淡,一直忙於自己的工作,他們的目光很少相遇,即便相遇也很短暫;於是他放棄了自己的企圖,決定等拍攝結束以後送女電影藝術家回家。

等三個男人下樓將攝影機和聚光燈收進小貨車的時候,雅羅米爾走出了自己的房間。這時他聽見母親對女電影藝術家說:「來,我陪你回家吧。我們可以在路上找個地方吃飯。」

就在這個下午,他縮在自己房間裡的時候,這兩個女人已經開始以你相稱了!等他明白了這一點,他覺得就好像有人剛在他眼皮底下搶走他的情人一般。他冷冷地和女電影藝術家告了別,等兩個女人一出家門,他也立即怒氣沖沖地出了門,徑直往紅髮姑娘的住處去了;她不在家;他在她家門口踱了半個小時的步,情緒越來越糟糕,直至最後看見她迎面走過來;姑娘的臉上現出驚喜,可雅羅米爾卻滿臉指責;她怎麼能不在家!她怎麼沒想到他也許會來!她到哪裡去了,回來那麼遲?

她一關上門,他就扯掉她的裙子;接着他和她做·愛,想象着身子底下躺着的是那個黑眼睛姑娘;他聽着紅髮姑娘的呻·吟,由於滿腦子的黑眼睛,他覺得這呻·吟也屬於那雙黑眼睛,他那麼衝動,和她來了好幾次,可是每次持續的時間都只有幾秒鐘。對於紅髮姑娘來說,這一切可不大尋常,她笑了;只是這一天雅羅米爾對諷刺尤其敏感,紅髮姑娘笑聲中的善意他絲毫沒能聽得出來;他惱火透了,給了她兩記耳光;她哭了;這對於雅羅米爾來說是份安慰;她哭,然後他再揍她;被男人弄哭的女人的哭聲是對男人的救贖;這就如同耶穌基督替我們在十字架上奄奄一息;雅羅米爾興高采烈地欣賞了一會兒紅髮姑娘的哭泣,接着他吻她,安慰她,他回到自己家中,已經徹底安靜下來。

兩天後拍攝重新開始;小貨車再一次停下,三個男人(滿懷敵意的觀眾)下了車,和他們一起下車的還有那個美麗的姑娘,就是前天在紅髮姑娘那裡卻分明聽到她呻·吟的那個美麗姑娘;當然,還有媽媽,越來越年輕的媽媽,叫着,鬧着,笑着,仿佛離開樂隊獨奏的樂手。

這一次,攝影機的鏡頭應該直接對準雅羅米爾;必須表現他在家裡的樣子,在自己的書桌前,在花園裡(因為雅羅米爾似乎很喜歡花園,喜歡花壇,草坪,花朵);鏡頭裡,他還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我們或許還沒有忘記,這個母親曾經發表過關於他的評論。女電影藝術家讓他在花園的長凳上坐下,讓雅羅米爾和母親儘量自然地聊天;學習表現自然就花了一個小時,媽媽一直生氣勃勃;總是在說話(在電影中他們說什麼我們根本聽不見,他們只是在無聲地交談,取而代之的聲音是媽媽的評論),每次她發現雅羅米爾的表情不夠開心,她就對他解釋說,做他的母親是多麼不容易,像他這麼一個羞澀、孤獨、總是感到害怕的孩子的母親。

然後他們都擠進小貨車,來到布拉格郊區那個羅曼蒂克的角落,就是那個母親認為雅羅米爾被懷上的地方。她非常謹慎,對誰都沒有說過為什麼這個地方對於她來說如此珍貴;她不願說,可是又很想說,於是她在大家面前含含糊糊地說出於某種個人原因,這個地方對她而言代表着愛,代表着情慾。「瞧瞧這片起伏的大地,這就像一個女人,像她的曲線,像母性的形狀!再看看這些岩石,這些遠處豎立着的巨大的岩石,多麼雄偉啊!這些垂直的,粗獷的突出的岩石不是蘊含着某種雄性的氣息嗎?這不正是一片體現男人和女人的風景嗎?這不正是一片風情萬種的景致嗎?」

雅羅米爾想要反抗;他想說她們的影片十分愚蠢;他感到他心裡正升起一種頗具品味的男人的驕傲;他也許可以製造一樁小小的事件,或者至少可以逃走,就像上次在伏爾塔瓦河濱浴場時那樣,但這一次他不能夠;他的面前是電影藝術家的黑眼睛,而在這雙黑眼睛面前他無能為力;他害怕自己再次失去這雙黑眼睛;這雙眼睛成了他逃跑之路上的路障。

接着他被安置在一塊大岩石旁邊,他應該在這裡背誦自己最喜歡的詩歌。媽媽已經興奮到極點。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到這裡來了!正是在這裡,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她和一個年輕的工程師做·愛,而若干年以後,又在同樣的地方,站着她的兒子;就好像成長了若干年的一隻蘑菇(啊,是的,孩子就像蘑菇那樣,父母在哪裡播種,孩子就在哪裡成長起來!);媽媽看到了蘑菇的這份奇妙,這份美麗,這株那麼不可思議的蘑菇啊,此時正在用顫抖的嗓音朗誦着自己的詩歌,在詩里他說自己要死於火焰中。

雅羅米爾覺得自己朗誦得很糟糕,但他沒有別的法子;他再對自己重複說他沒什麼好害怕的也是枉然,是啊,那個晚上,在警察的別墅里,他曾經奇蹟般地,光彩奪目地朗誦過詩歌,可這裡不行,他沒有底氣;他呆呆地站在這荒唐的岩石前,站在這荒唐的風景中,很害怕某個布拉格人會到這裡來遛狗或是和女朋友來散步(瞧,和二十年前他媽媽擔心的一樣!)。他無法集中思想,機械地朗誦着,很困難,一點也不自然。

同一首詩,她們讓他重複了好幾遍,但她們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老是害怕!」媽媽嘆氣道,「中學的時候,一到寫作文,他就發抖;我不知強迫了多少次,讓他一定要去學校,因為他害怕!」

女電影藝術家說可以用演員配音,只要他站在岩石前面張着嘴就行了,不需要他真的朗誦。

於是雅羅米爾這麼做了。

「啊呀!」女電影藝術家叫道,這回可沒了耐心,「你必須好好地張嘴,就好像您在朗誦一樣,而不是隨便亂張。演員要對着你的口形朗誦!」

於是,雅羅米爾站在岩石前,他張開嘴(馴服而正確地),攝影機終於轟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