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8 線上閱讀

在把他們送回布拉格的微型麵包車上,除了詩人們之外,還有那個美麗的電影藝術家。詩人們圍着她,每個人都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她的注意。很不幸,雅羅米爾的座位離她太遠,無法參與這場遊戲;他想到了他的紅髮姑娘,無需任何提醒就能夠明白這個紅髮姑娘是那麼無可挽回的醜陋。

車子在布拉格市中心的某個地方停下來,有幾個詩人決定再去酒吧玩一會兒。雅羅米爾與電影藝術家也和他們一起去了;他們圍着一張大桌子坐下,談天,喝酒,出了酒吧後,電影藝術家建議他們上她家坐會兒。但這時已經只剩下極少幾個詩人了:雅羅米爾,六十來歲的詩人和出版社編輯。他們在她家的扶手椅上落座,這是一座現代別墅的二樓,房子是這個年輕女人轉租來的,坐下後他們又開始喝酒。

老詩人懷着無比的熱情投入了和電影藝術家的談話。他坐在她旁邊,稱讚她的美麗,為她背誦自己的詩歌,即興賦詩歌頌她的魅力,他還時不時地跪在她的腳下,握住她的手。而出版社編輯也懷着差不多程度的熱情和雅羅米爾談話,當然,他沒有稱讚他的美麗,但他重複了成千上萬遍:你是個詩人,你是個詩人!(我得順便在這裡提醒一下大家,當一個詩人稱某人為詩人這和一個工程師稱某人為工程師,或者一個農民稱某人為農民可不一樣,因為農民是種地的,而詩人卻不只是寫詩的,他而且是被選中——我們千萬得記住這個詞!——寫詩的,並且只有一個詩人才能確切地認出另一個詩人,因為詩人身上都留下了上帝這份恩惠的痕跡——我們也千萬得記住蘭波的信中的話——所有的詩人都是兄弟,因此只有兄弟才能在兄弟的身上認出這個家族秘密的標記。)

那個電影藝術家,儘管面前跪着六十來歲的詩人,雙手幾乎架不住詩人過於熱情的撫摸,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雅羅米爾。他立刻就發現了,他也被她深深地吸引,他的眼睛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四邊形!老詩人在盯着電影藝術家,出版社編輯在盯着雅羅米爾,雅羅米爾和電影藝術家則在互相盯着。

目光的幾何圖形只中斷過一次,那是因為出版社編輯拉着雅羅米爾的胳膊,非要把他拖到連接臥室的陽台上;他建議雅羅米爾和他一起到欄杆下面的那個院子去小便。雅羅米爾滿足了他的要求,因為他希望編輯不要忘了替他出版詩集的承諾。

等他們回到陽台的時候,跪着的老詩人已經起身,說必須走了;他已經看得很清楚,年輕女人要的不是他。接着他對編輯建議說(編輯在這方面要不經心得多,而且對漂亮女人也沒什麼熱情),就讓想留下並且值得留下的人留下好了,因為,老詩人是那麼叫的,他們才是晚會的王子和公主。

終於,編輯搞清楚了老詩人繞來繞去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並且做好走的準備,老詩人已經拖住編輯的胳膊將他拉到門口,雅羅米爾知道自己即將和年輕女人獨處,而此時,年輕女人正坐在寬扶手椅上,蹺着腿,頭髮散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兩個人即將成為情人的故事是那麼具有永恆的意義,以至於我們幾乎可以忽略這個故事發生的時期。講述這一類艷遇是多麼快·活啊!忘記那些耗盡我們短暫生命的無用功是多麼甜美啊!如果能夠忘卻歷史是多麼美好啊!

但是現在,歷史的幽靈卻來敲門,進入我們的故事。它不是以秘密警察的面目出現,或是打扮成突如其來的革命的模樣;歷史不僅僅會沿着到達生命的頂峰的路行進,它也會沉浸在日常生活的一潭髒水裡;在我們的這個故事裡,它就是以一條短褲的面目出現的。

在雅羅米爾的國家,在我們說的這個時期,優雅從政治的角度而言是一種犯罪;那時候人們穿的衣服非常丑(再說那會兒戰爭結束沒有很長時間,饑荒還時有發生),如果講究內衣的優雅在那樣樸素的時代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奢侈!那些嫌短褲太難看的男人只好穿上運動時用的布短褲(這種寬大的短褲長及膝蓋,在腹部開着很滑稽的口子),也就是說上體操課或去體育場穿的那種短褲。這是件奇怪的事情:在那個時代,在波希米亞,男人穿成足球運動員的樣子上情人的床,他們去情人家裡就像去體育場,但是從優雅的角度來說,這還不算太糟糕:體操短褲通常帶有一種運動的美感,而且顏色比較活潑——藍的,綠的,紅的,黃的。

雅羅米爾不用自己操心穿着問題,因為是他媽媽管的;她幫他選擇衣服,幫他選擇內衣,她注意着不讓他受涼,注意他是否穿夠保暖的內褲。她非常清楚他衣櫥里究竟有多少短褲,只要她瞟上一眼,就馬上能看出他今天穿的是哪條。如果她發現櫥里的短褲一條不少,她立刻會發怒的;她不喜歡雅羅米爾穿體操短褲,因為她覺得體操短褲就只是上體操課穿的。每次雅羅米爾抗議短褲太難看的時候,她就會帶着某種無法明言的憤怒說,反正他又不會給別人看到他的短褲。雅羅米爾每次上紅髮姑娘那裡去,都沒忘了脫下衣櫥里的短褲,藏在書桌的抽屜里,然後再偷偷穿上體操短褲。

只是這一天,他不知道晚會為他保留了這樣的節目,他穿着一條丑得可怕的髒灰色短褲,厚厚的,舊舊的!

你也許會說這也不過是稍微有點複雜而已,比如說他可以關上燈,這樣就沒人會看見他的短褲。唉,那臥室里正有一盞玫瑰色燈罩的檯燈,這盞檯燈一直亮着,似乎已經焦急地等待着照亮兩個情人的撫摸和擁抱,雅羅米爾不能想象他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年輕女人關燈。

或者,你會提醒說,雅羅米爾可以將長褲和這條醜陋的短褲一起脫下。只是雅羅米爾甚至不能想象可以把長褲和短褲一起脫下來,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這種方式脫過衣服;一下子就這麼脫得精光讓他感到害怕;他總是一件一件地脫,長時間地撫摸紅髮姑娘,穿着他的體操短褲,只有衝動起來以後他才脫去短褲。

因此他在這雙烏黑的大眼睛前非常害怕,他說他也該走了。

老詩人幾乎發怒了;他對他說絕不能冒犯一個女人,還低聲對他描述了一番正在等待着他的美妙情慾;但這些話只能加重短褲為他帶來的悲慘。他望着那雙燦爛的黑眼睛,心都碎了,退到了門邊。

剛到大街上,他就差不多後悔了;這個炫目的姑娘在他腦中揮之不去。老詩人(剛才他們已經在電車站告別了編輯,現在只有他倆走在黑黝黝的馬路上)還在折磨他,因為他不停地說他冒犯了年輕女人,還說他幹了一件蠢事。

雅羅米爾對詩人說他也不想冒犯那姑娘,但他愛他的女朋友,而且他的女朋友愛他愛得發瘋。

您太天真了,老詩人對他說。您是詩人,您是生活的情人,您和另一個女人睡覺不會傷害你女朋友的;生命是短暫的,機會一旦失去就不會再來。

聽這樣的話真讓人感到痛苦。雅羅米爾回答老詩人說在他看來,一次偉大的愛抵得上成千上萬次短暫的愛;說他的女朋友是那麼與眾不同,說他女朋友的愛是那麼廣闊無邊,說他和她在一起能夠經歷唐璜和一千零三個女人所經歷的那些艷遇。

老詩人不說話了;雅羅米爾的話似乎讓他非常感動:「也許你是對的,」他說,「只是我已經是個老人了,我屬於舊世界。我得承認,雖然我已經結婚,可換了我是你,我一定會留在那姑娘家。」

由於雅羅米爾仍然在闡述他那專一愛情的偉大,老詩人微微仰起頭說:「啊!您也許是對的,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說您肯定是對的。難道我就沒有夢想過偉大的愛情嗎?專一的,惟一的愛情?廣闊無邊如同宇宙般的愛情?只是我揮霍掉了,我的朋友,因為在那個舊世界裡,在那個金錢和娼妓的世界,偉大的愛情沒有立足之地。」

他倆都醉了,老詩人搭着小詩人的肩膀,兩個人在電車軌道中央停了下來。他揮舞雙臂,高喊道:「打倒舊世界!偉大的愛情萬歲!」

雅羅米爾覺得這樣很壯麗、浪漫和詩意,於是兩個人都充滿熱情地叫了很長時間,在這布拉格黑黝黝的街道上:「打倒舊世界!偉大的愛情萬歲!」

接着老詩人在街上跪下來,跪在雅羅米爾面前,親吻着他的雙手:「我親愛的朋友,我向你的青春致敬!我的衰老向你的青春致敬,因為只有青春可以拯救世界!」接着他停了一會兒,他光禿禿的頭蹭着雅羅米爾的膝蓋,用悲悽的聲音說:「我也向你的偉大愛情致敬。」

他們終於分了手,雅羅米爾獨自一人回到家,回到自己的臥室。在他眼前又出現了剛才幾乎已經忘卻的美麗女人的影子。出於一種自我懲罰的心理,他想看看鏡中的自己。他脫去長褲,看着自己那條醜陋、破舊的短褲,他滿懷仇恨地審視了很長時間,審視這份可笑的醜陋。

他明白,他的仇恨不是針對自己的。他是恨他的媽媽,那個幫他整理內衣的媽媽,為了瞞過她,他還不得不偷偷地穿上體操短褲,然後把原來的短褲藏在書桌的抽屜里。他滿懷仇恨地想着他這個體現在他每雙襪子每件襯衫里的媽媽。他滿懷仇恨地想着媽媽,那個將頸圈套在他脖子上,牽着長長皮帶另一頭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