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7 線上閱讀

一輛門窗緊閉的微型麵包車停在國家安全局大樓前,詩人們在等司機。在他們當中還有警察局裡的兩個傢伙,詩歌討論會的組織者,當然,還有雅羅米爾;他認識其中的幾個詩人(比如,那個早先在大學會議上念過一首詩的六十來歲的詩人),但他不敢和任何人說話。他的擔心已經稍微好點兒了,因為文學雜誌在幾天前終於發表了他的五首詩;從中他覺得他已經正式得到了詩人這個頭銜;為了防止意外事件,他把雜誌放在外套內層的口袋裡,於是從外面看上去他半邊的胸·部是男人正常的樣子,平平的,而另外半邊則鼓鼓的,像個女人。

司機到了,詩人們(包括雅羅米爾在內一共十一個詩人)陸續上車。開了一個小時以後,車子停在一片怡人的度假景區前,詩人都下了車,組織者讓他們看小河,花園,別墅,還帶他們參觀平常用作教室的廳,最後他們來到了不久即將召開莊嚴晚會的大廳,組織者還強迫詩人看一眼參加培訓的警察們住的房間,房間裡放着三張床(令人驚訝的是,儘管是在自己的領地,他們仍然在詩人面前保持立正的姿勢,仿佛此刻是長官在查房似的)。最後,他們終於被帶到長官的辦公室。那裡已經放好三明治,還有兩瓶葡萄酒,身穿制服的長官在等詩人,而且仿佛這一切都還不夠,房間裡還有一個異常美麗的女人。詩人一一和長官握手,低聲通報自己的名字後,長官就介紹年輕女人給他們認識:「這是我們電影俱樂部的主持人。」接着他向十一個詩人(十一個詩人也一一和年輕女人握手)解釋說人民警察有自己的俱樂部,活動頻繁,年輕女人經常參加他們的文化活動;他們有業餘喜劇俱樂部,業餘合唱團,電影俱樂部才組建不久,身為主持人的這個年輕女人是電影學院的大學生,她非常熱情地幫助這些年輕的警察;不過,他們這裡有一流的條件:非常棒的攝影機,各種聚光燈,再加上充滿熱情的小伙子們,儘管長官也說不清楚小伙子們感興趣的究竟是電影還是主持人。

和詩人握手之後,年輕的電影藝術家沖站在聚光燈前的兩個小伙子做了個手勢;詩人和長官便在燦爛的燈光下大嚼三明治。儘管長官努力想使談話更自然一些,但年輕女人還是會時不時地上前打斷他們,並且將聚光燈移來移去,攝影機也在一旁嗡嗡地響着。然後長官感謝詩人們今天光臨,看了看表,說大家該等急了。

「好吧,詩人同志們,請就座,」其中的一個組織者說,他拿出名單,一一念着詩人的名字;詩人排成一排,組織者做了個手勢後,他們排着隊登上主席台;台上有一張長桌和一排椅子,椅子對應着各個詩人的名牌。詩人在椅子上坐下,大廳(大廳里座無虛席)里響起了掌聲。

這是雅羅米爾第一次上台,第一次有這麼多人看着他;他沉浸在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中,一直到晚會結束都是如此。再說,一切都非常成功;詩人們在安排好的座位上一一落座之後,一個組織者來到桌邊的講台前,他向詩人表示歡迎並向觀眾介紹他們。每次他念到一個詩人的名字,這個詩人就會起立,向大家致意,然後大廳里便是一片掌聲。雅羅米爾也站起身,向大家致意,在這一瞬間他被掌聲驚呆了,以至於沒有立即注意到坐在第一排的看門人的兒子正在向他打招呼;等他反應過來,他也向他微微致意,這個手勢是在台上,在眾人的眼皮底下完成的,從中他感覺到一種儘管是裝出來卻很自然的態度,於是接下來,在晚會上,他又用同樣的方式和老同學打了好幾次招呼,就像所有那些早已習慣在台上表演,在台上就像在自己家裡的明星一樣。

詩人是按照名字的字母排序坐的,雅羅米爾正好坐在那個六十來歲的詩人身邊:「我的朋友,真讓我感到驚喜,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是您!您最近在雜誌上發表了一些詩!」雅羅米爾禮貌地微笑着,詩人繼續說:「我記住了您的名字,這些詩真是非常棒,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快樂!」但是,正在此時,組織者又說話了,他邀請詩人按照名字字母排序,一一上台背誦他們的詩作。

於是詩人一一走上講台,背誦詩歌,接受大家的掌聲,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雅羅米爾惶恐地等着輪到自己;他害怕自己會結巴;害怕自己的語音語調有問題,害怕一切;但是一旦站起身,他就仿佛思維停滯了一般,根本沒有時間思考。他開始背誦自己的詩歌,最初的幾句詩一出口,他就感到了自信。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他背誦完第一首詩歌以後,大廳里的掌聲久久不息,甚至可以說是到目前為止最長的掌聲。

掌聲給了雅羅米爾更大的勇氣,他開始背誦第二首詩歌,比背誦第一首詩歌時還要自信,因此儘管兩個大聚光燈就在身邊掃來掃去,將他淹沒在強光下,儘管攝影機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轟鳴,他一點也沒有感到不安。他似乎什麼都沒有注意到,在背誦詩歌時沒有一絲猶豫,甚至能夠脫離詩稿,抬起眼睛,他的眼睛不僅在看着人影模糊的大廳,而且還看着美麗電影藝術家所在的地方(就在攝影機附近),她的輪廓在他眼裡是那麼清晰。接着又是掌聲,雅羅米爾又念了兩首詩,他聽見攝影機的轟鳴聲,看見了電影藝術家的臉龐;然後他向大家致意,回到自己的座位;這時,六十來歲的詩人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莊嚴地抬着頭,張開雙臂,擁抱雅羅米爾:「我的朋友,您真是個詩人,您真是個詩人!」由於掌聲一直未停,他轉向大家,舉起胳膊,示意大家停下來。

第十一個詩人念完詩之後,組織者重新上台,感謝所有的詩人,宣布短暫休息之後,真正對詩歌感興趣的可以留下來和詩人討論。「討論不是非參加不可的;只邀請對詩歌確實感興趣的人。」

雅羅米爾十分陶醉;所有人都來和他握手,聚集在他周圍;有個詩人自我介紹說是出版社的編輯,他很奇怪雅羅米爾竟然到現在為止都沒出過詩集,他讓他一定得出一本;還有一個人熱情地邀請他參加大學生聯盟的會議;當然,看門人的兒子也過來了,後來就一直跟着他,向所有人明確地表明他們打童年時代開始就認識;長官也親自走近他,對他說:「我覺得今天是最年輕的詩人贏取了桂冠!」

接着他轉向別的詩人,說他很遺憾,不能參加討論,因為他要參加培訓生組織的舞會,就在隔壁的大廳里,時間安排在詩歌朗誦會結束後不久。周圍村裡的不少姑娘都會來,他帶着貪婪的表情補充說,她們來這裡,是因為大家都說警察是有名的唐璜。「好了,同志們,感謝你們給我們帶來美麗的詩句,我希望這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和詩人握了手,便離身走向隔壁的大廳,那裡已經響起樂隊演奏的音樂聲,仿佛是在邀請大家參加舞會。

就在不久前響起陣陣掌聲的大廳里,只剩下這一小堆詩人站在主席台下;一個組織者又登上講台,宣布道:「休息結束,我再次把話筒交給我們的客人。我請各位希望參加詩歌討論的人坐下。」

詩人重新坐回主席台上的位置,主席台下只有十來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廳的第一排:他們當中有看門人的兒子,兩個陪詩人過來的組織者,一個裝假肢拄着拐杖的老先生,還有幾個看上去視力有點問題的人,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大概五十來歲(也許是個打字員),另一個就是才結束拍攝的女電影藝術家,此時她目光平靜地望着詩人;這個美麗女人的存在格外惹眼,格外刺激,只隔了一堵牆的隔壁大廳聽起來已經越來越喧鬧越來越誘人,舞會的音樂聲越來越響。

兩排面對面坐着的人在人數上差不多,看了讓人想起兩支足球隊;雅羅米爾覺得這寂靜仿佛是對峙即將開始前的寂靜;而由於這寂靜已經持續了差不多三十秒鐘,他覺得詩人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得分。

但雅羅米爾低估了他的隊友;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在一年的時間裡也許參加過上百場公共討論會,這已經成為他們的主要活動,成為他們的專業和他們的藝術。請記住這個歷史性的細節:當時正是討論和會議的時代;各種各樣的教育機構,企事業單位的俱樂部,共產黨各級委員會和青年聯合會組織各種各樣的晚會,畫家、詩人、天文學家或經濟學家,各種各樣的專業人士被邀請到會;而這些晚會的組織者當然因為他們的創舉也會被記住,得到獎賞,因為時代要求革命性的活動,既然革命性的活動不再能夠憑藉街頭路障得到完成,那就必須在各種會議和討論中展開。因此,各種各樣的畫家、詩人、天文學家或經濟學家也很樂意參加這種類型的晚會,因為他們想顯示他們不是思維狹隘的專家,而是和人民群眾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革命的專家。

因此詩人們很清楚大眾會提怎樣的問題,他們很清楚這些問題從統計學角度上來說會有相當的重複概率。他們知道當然有人會問他們:同志,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他們知道別人會問他們:您寫第一首詩的時候多大?他們還知道有人會問他們喜歡的作家,他們也知道與會者當中會有人想要弘揚他的馬克思主義文化,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同志,您如何定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他們很清楚除了問題之外,他們還會提醒詩人,讓他們寫更多的好詩:一、歌頌參加討論的人所從事的職業,二、歌頌年輕人,三、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悲慘生活,四、歌頌愛情。

因此開始時的半分鐘根本就不是所謂尷尬的結果;那只是太熟悉這老一套的詩人們有點心不在焉罷了;或者是彼此配合得不夠好,因為詩人們都還沒有經歷這樣的培訓,每個人都想把開第一槍的機會讓給別人。六十來歲的詩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毫不拘謹、頗為誇張地談着,十分鐘的即興演講後,他讓對面的那排人不要害怕,儘管提問題。這樣詩人們終於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雄辯天才,而他們參與臨時組建的隊伍的靈活能力從這一刻起也得到了完美無缺的體現:他們知道如何輪流上場,如何互相補充,如何突然代之以嚴肅的回答或插入一段軼聞趣事。當然,所有的主要問題都被提出來,所有的主要回答也基本上完成了(六十來歲的詩人聽得索然無味,不過人們問他寫第一首詩的時候多大,又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寫出第一首詩的,他解釋說如果沒有小貓米佐的話,他可能永遠成不了詩人,因為正是這貓在他五歲時給了他第一首詩的靈感;然後他背誦了他的第一首詩歌,由於對面的聽眾不知道他是講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他趕緊領頭笑了,然後所有人,詩人們和聽眾也都笑了很久,這是他們發自內心的笑)。

當然我們必須提醒大家別忘了秩序。看門人的兒子站起身,說了很多。是的,詩歌晚會開得相當成功,所有的詩歌可以說都是一流的,但是有沒有人想過,在我們聽到的至少三十三首詩中(如果我們以每個詩人平均背誦至少三首詩來計算),沒有一首詩,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是以國家安全為主題的,但我們能說國家安全問題在國家生活中所占據的位置是在三十三名之後嗎?

接着,那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站起身,她說她完全同意雅羅米爾老同學所說的話,但她要提的問題和他的完全不一樣:為什麼我們的詩歌很少描寫現代的愛情?大家聽了以後都在儘量壓抑自己的笑聲,而五十來歲的女人繼續道:即便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她說,人們仍然在相愛,他們也很樂於讀一些關於愛情的東西。

六十來歲的詩人站起身,微微抬了抬頭,說剛才那位女同志說得完全有道理。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難道我們聽到愛情就該臉紅嗎?愛情是什麼不好的東西嗎?這是個已經上了年紀的男人,但他就不羞於承認,當他看見女人穿着夏天輕盈的衣裙,能夠依稀想象出她們輕薄的衣衫下誘人而年輕的身體時,他就禁不住要回頭去看。十一個人吃吃地笑開了,笑聲很複雜,有淫蕩的笑,也有是笑詩人的,而詩人受到鼓勵之後繼續道:應當送什麼給這樣的女人呢?也許送一把鐵錘外加一束天門冬草?他請她們上家裡來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在花瓶里插一把鐮刀?不,不會的,他會送她們玫瑰花;愛情詩正像獻給女人的玫瑰花一樣。

是的,是的,五十來歲的女人激動得不行,她瘋狂地表示贊同詩人的觀點,詩人從衣服的內兜里掏出一張紙,開始朗誦一首愛情詩。

是的,是的,詩寫得非常美妙,五十來歲的女人發表意見道,但接着有一個組織者就站起來說,的確,這些詩句很美,但即便是愛情詩也應該體現一個社會主義詩人的立場。

但社會主義立場應當如何體現呢?五十來歲的女人問道,她完全為這個悲悽地仰着頭的詩人着迷了,沉浸在他的詩歌里。

這段時間雅羅米爾一直沉默着,儘管其他所有的詩人都已經發過言了,他知道應該是他說話的時候了;他對自己說是時候了;有一個問題他已經思考了很久;是的,從他經常到畫家家裡去的時候開始,從他溫順地聽現代藝術課和關於新世界的演講開始,他就已經在思考。唉!又一次,畫家在藉助雅羅米爾的嘴巴說話,畫家的話語和聲調再一次通過雅羅米爾的唇迸了出來!

他在說什麼?他在說愛情,舊世界裡的愛情,由於為金錢、社會、成見所左右,實際上,舊世界裡的愛情並不是真正的愛情,而只是愛情的影子。只有在新社會,在掃除了金錢的作用和偏見的影響之後,人才能成為真正的人,愛情才能變得前所未有的偉大。社會主義的愛情詩正應當表現這種偉大的自由的情感。

雅羅米爾對自己所說的很滿意,他看見女電影藝術家那雙烏黑的大眼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想象着從自己嘴裡出來的這兩個詞,『偉大的愛情」,「自由的情感」,仿佛帆船一般駛往這雙黑眼睛的港灣。

但他才說完,一個詩人就諷刺地笑着說:「你真的認為你的詩歌所表達的愛情比海因里希·海涅的詩歌所表達的愛情更加偉大?或者你認為維克多·雨果的愛情過於渺小了?再不就是馬哈[17]或聶魯達[18]筆下的愛情因為金錢和成見而殘缺不全?」

[17] Karel Hynek Mácha(1810-1836),捷克浪漫主義詩人。

[18] Jan Neruda(1834-1891),捷克詩人,作家。

這真是飛來橫禍,雅羅米爾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看見那雙黑眼睛仍然盯着他,成了他潰敗的見證。

五十來歲的女人非常滿意地對雅羅米爾的同仁表示贊同:「您還希望愛情有什麼變化嗎,同志?哪怕時代消亡,愛情也永遠如此,不會改變。」

詩歌晚會的組織者再一次插話了:「不,同志,當然不是這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反駁雅羅米爾的詩人馬上說,「但昨天的愛情與今天的愛情的差別並不在於感情的程度。」

「那麼在於什麼?」五十來歲的女人問道。

「差別在這裡:過去,哪怕是偉大的愛情,總是一種逃避,一種逃避社會生活、令人噁心的社會生活的方式。但是相反,對於今天的人來說,愛情與社會責任,與工作,與戰鬥是聯繫在一起的,和這一切形成一個統一體。這才是一種全新的美。」

對面的那排人對雅羅米爾的同仁表示贊同,但雅羅米爾爆發出一陣惡意的笑聲:「這美並不存在全新的意義,我親愛的朋友。難道在過去的時代,詩人就沒有完全與他們社會戰鬥生活相和諧的愛情生活了嗎?雪萊的情人都是革命者,並且一起甘冒被焚燒的危險。也許你稱這樣的愛情為脫離社會生活的愛情?!」

剛才雅羅米爾不知該如何應對同仁的責難,可這回同仁比他還要糟糕,他不僅理屈詞窮,而且他的沉默讓人覺得(這是不可接受的)過去與現在之間沒有差別,新世界並不存在。但是,那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站起身來用質詢的口氣問道:「那麼,您能否告訴我們,昨天與今天的愛情的差別究竟在哪裡?」

正在這決定性的時刻,仿佛所有人都進入死胡同,那個拄拐棍裝假肢的人插了進來;在前面的討論中,他一直專心致志地聽着,儘管看上去有些不耐煩;這一次他站起身,靠穩了椅子:「親愛的同志們,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他說。他這一排的人立刻表示反對,說沒有必要,他們都認識他。但他打斷他們說:「我的自我介紹不是針對你們的,而是針對我們今天邀請來進行討論的同志。」由於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對於詩人來說不具任何意義,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他的生平:他在這幢別墅做了三十來年的看門人;在工廠主考科瓦拉的時代他就已經在這裡了,那時這裡是考科瓦拉的夏季別墅;戰爭期間,考科瓦拉被逮捕,別墅成了蓋世太保的度假地,他也在這裡;戰後,這房子曾一度被基督教政黨沒收,而現在,警察局又在這裡安頓下來。「根據我這麼多年的所見所聞,我可以說沒有任何政府像共產黨政府這般替勞動人民着想。」當然,如今這個時代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在工廠主考科瓦拉的時代,在蓋世太保和基督教政黨的時代,公共汽車站一直是在別墅的對面。」是的,這很方便,從公共汽車站到他別墅地下室的住處只有十來步路的距離。但是現在汽車站被搬到了兩百米開外!他已經到所有能抗議的地方進行了抗議,但是根本沒用。「請告訴我,」他用拐杖敲擊着地面,「現在別墅屬於勞動人民了,為什麼汽車站要搬得那麼遠?」

他這一排的人反駁說(一部分人是出於不耐煩,另一部分人則是拿他取樂)已經和他解釋一百遍了,公共汽車現在是停在一個在建的工廠前。

假肢男人回答說他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建議汽車在兩個地方都停。

他這排的人說汽車每隔兩百米就停一次,這樣的行為非常愚蠢。

「愚蠢」這個詞冒犯了假肢男人;他宣稱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對他這樣說話;他用拐杖敲擊着地面,氣得滿臉通紅。再說這不是真的,汽車完全可以隔兩百米就停,他知道別的汽車線路就有這樣的情況,兩個站之間距離也很近。

這時組織者之一站起身,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假肢男人說(他肯定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捷克斯洛伐克的公交公司明確禁止在如此近的距離設立兩個公共汽車站。

假肢男人則回答說他提議有個折中的解決辦法,那就是可以將公共汽車站搬到工廠和別墅之間。

但大家提醒他說,如果這樣工人和警察離汽車站就都不近了。

討論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分鐘,詩人根本無法插進去說話;大家都在對自己相當了解的主題進行討論,沒有給詩人任何發言的機會。假肢男人被自己的同事弄得非常難過,重新怒氣沖沖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大廳里再次安靜下來,但是隔壁大廳的樂隊聲隨即就傳了過來。

接着,很長的時間裡,沒人再說什麼,一個組織者終於站起身,感謝詩人們今天的到來,並且帶給他們如此有意義的討論。作為訪問者的代表,六十來歲的詩人也站起身,說討論(就像在別的地方一樣,總是這麼說的)讓詩人們受益無窮,詩人們得到的比主人得到的還要多,應該詩人們感謝主人。

隔壁的大廳里傳來歌聲,大家趕緊圍在假肢男人身邊去平息他的憤怒,詩人們被撇在了一邊。過了一會兒,看門人的兒子和兩個組織者一起過來陪他們走向麵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