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6 線上閱讀

再讓我們來看看雅羅米爾坐在看門人的兒子對面,手執一杯啤酒的這一瞬;在他的身後,是已經遙遠的童年的封閉世界,而在他面前的,是具體體現在老同學身上的行動的世界,一個他懼怕,但卻絕望地嚮往着的世界。

這幅畫面表現的是不成熟的基本情景;抒情正是為了面對這窘境的一種企圖:一個被逐出童年保護圈的男人渴望進入塵世,可同時,由於害怕,他用自己的詩句在構築一個人造的,可以取代凡俗的世界。他讓他的詩歌圍繞着他運轉,就像衛星圍繞着太陽運轉一樣;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他成為中心,一切都很熟悉,他有在家的感覺,就像嬰兒待在母親肚子裡一樣,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靈魂這惟一物質構成的。在這裡,他能完成他在外部世界裡覺得很困難的事情;在這裡,他可以和大學生沃爾克一樣,與無產階級人民群眾一起前進、革命,他可以像童男蘭波一樣,鞭笞他的小情人,因為這人民群眾,這些小情人不是由陌生世界的敵對物質構成的,而是由他自己的夢構成的,因此這人民群眾和小情人就是他本身,不會截斷他為自己建立的世界的統一性。

您也許讀過伊里·奧爾滕的那首美麗詩歌,描寫幸福地待在母親身體裡的胎兒,他覺得他的出生是一種殘酷的死亡,充滿光和駭人的臉龐的死亡,他想掉轉頭,往後,往後,一直回到母親身體裡,往後,進入那溫柔的香氣里。

不成熟的男人會一直懷念那個世界的安全和統一,因為那是他一個人在母親身體裡完成的,於是當他面對充滿相對性的成人世界時,他感到害怕,他就像一滴水一般被淹沒在相異性的浩瀚大海中。因此年輕人往往是一元論的熱衷者,是絕對的信使;因此詩人會製造一個用詩歌組成的私人世界;因此年輕的革命者要求建立一個只由一種思想統治的激進的新世界;因此他們不接受妥協,不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政治上;叛逆的大學生要求自己全力以赴地穿越歷史,要麼全力以赴,要麼就什麼也不要,而二十歲的維克多·雨果,看到自己的未婚妻阿黛勒·富歇走過泥濘的人行道時撩起裙子,露出腳踝,氣得簡直要發瘋。我覺得羞恥心比裙子要珍貴得多,他在一封信中嚴厲地指責她:小心記住我在信里說的這一切,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扇別人耳光的話,假如有無禮的人敢在那樣的時刻沖你轉過身,看你!

成人的世界如果看到這樣悲慟的指責,一定會報之以大笑。詩人會因情人腳踝的背叛和大家的笑聲受到傷害,於是詩歌與塵世的戲劇便上演了。

成人的世界很清楚絕對只是一種欺騙,人類沒有任何東西是偉大或者永恆的,兄弟姐妹睡在一間房裡是很正常的;但是雅羅米爾卻為此飽受折磨!紅髮姑娘向他宣布,說她哥哥要到布拉格來,會在她那裡住一個星期;她讓他這段時間別到她那裡去。這可實在讓他無法忍受,他強烈反對說,他可不能為了那個傢伙(他帶着一種蔑視的驕傲稱他為傢伙),整整一個星期都不去看他的女朋友!

「你有什麼好指責我的呢?」紅髮姑娘反駁道,「我比你還年輕,可我們總是在我這裡見面。我們從來不能到你家去!」

雅羅米爾知道紅髮姑娘說得有道理,因此他感到更加苦澀了;他再一次明白這是他缺乏獨立所招致的侮辱,他氣昏了頭,於是當天就向媽媽宣布(堅定而史無前例地)他要把女朋友帶回家來約會,因為他不能讓她獨自一人和別人待在一起。

這兩個人是多麼相像,母親和兒子!兩個人都是那麼迷戀統一、和諧的一元天堂;他想重新找回母親身體裡那種「溫柔的香氣」,而她還想成為(仍然並且永遠)這「溫柔的香氣」。兒子漸漸長大成人,她就想緊緊地包裹着他,成為他貼身的蒼穹;她自覺將他所有觀點納為自己的觀點;她接受現代藝術,追求共產主義,她相信兒子是很光榮的,她對那些今天說這個明天又說那個的教授的虛偽相當氣憤;她想永遠在他身邊,成為他的天,她希望和他永遠是同質的。

但是像她這麼一個崇尚和諧統一的人,又如何能夠接受來自另一個女人的異質呢?

雅羅米爾從他母親的臉上讀出了拒絕,但他不能讓步。是的,他很想回到「溫柔的香氣」里,但很久以來,他不再在母親那裡尋求這香氣;而且正是母親妨礙了他對失去的母親的追尋。

她知道兒子不會讓步,於是她同意了;雅羅米爾第一次單獨和紅髮姑娘在自己的房間裡,如果兩個人不是那麼緊張的話,一切會非常好的;媽媽當然是到電影院去了,但是她仍然和他們在一起;他們覺得她在聽他們說話;他們比平常說話時的聲音要低很多;雅羅米爾想把紅髮姑娘抱在懷裡的時候,他發現她身體冰涼,知道最好不要堅持;於是他們尷尬地聊了一會兒,還不時地看着掛鐘的指針,知道母親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從雅羅米爾的房間裡出來不可能不經過媽媽的房間,而紅髮姑娘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她;因此她在媽媽回來半小時之前就走了,留下情緒惡劣的雅羅米爾一個人待在房裡。

他沒有泄氣,這次失敗只有更堅定他的決心。他知道,他在家裡的位置是不可忍受的;他不是住在自己家,而是生活在媽媽家。這發現在他心裡激起了頑固的反抗:他再次邀請女朋友上家裡來,而這一次,他非常健談,興高采烈,他是想通過這種方法來戰勝上次令他倆無所適從的恐懼。他甚至在桌上放了瓶酒,由於兩個人平常不大喝酒,他們很快便興奮起來,終於忘記了無所不在的母親的陰影。

整整一個星期,她回來得都很遲,就像雅羅米爾希望的那樣,甚至比他希望的還要遲。甚至他沒有要求她的日子,她也不在家。這並非出於好意,更不是經過明智思考後所做出的讓步;這是一種示威。通過晚歸,她想顯示出兒子現在的行為仿佛就是家裡的主人,她只有逆來順受,在她自己的家裡,她辛苦工作了一天,卻沒有權利回來坐在椅子上或待在自己房間裡看看書。

非常不幸的是,就在這些漫長的下午和夜晚,她離開了家,卻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容她造訪,因為以前曾經對她大獻殷勤的同事早就厭倦了自己徒勞的堅持;於是她只好去看電影,去劇院,她試着(不過效果甚微)重新聯繫上幾個早已忘得差不多的女朋友,她有一種反常的快·感,一個失去父母和丈夫的女人,被兒子從自己家裡趕出來。她坐在黑暗的大廳里,遠處的銀幕上,兩個陌生人正在擁吻,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一天,她比平常回去得稍微早了點,正準備擺出一張受傷的臉給兒子看,而且想好無論他怎麼樣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他。可就在走進自己的房間,要關上門的一瞬間,血一下涌到她的腦袋上;就在離她房間幾米遠的地方,從雅羅米爾的房間裡傳來兒子急促的呼吸聲,而摻雜在這呼吸聲中的,還有女性的尖叫。

她被釘在原地,可是同時她知道她不能就這樣無動於衷地待着,聽着這愛的呻·吟,因為她覺得自己就在他們身邊,看着他們(而在她的腦袋裡,她真的看到了他們,清晰可辨),這是絕對不能忍受的。她氣得發狂,正因為她立刻明白了她對此無能為力才更加氣憤,因為她既不能跺腳,叫喊,砸家具,也不能衝進雅羅米爾的房間,揍他們,她除了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聽他們的動靜以外,別無他法。

就在此時,本來就沒有剩下多少理智的她,再加上憤怒的刺激,突然靈光一現,產生一個近似瘋狂的念頭:隔壁的房間裡,紅髮姑娘又一次呻·吟上了,媽媽於是用一種充滿焦灼和害怕的聲音問道:

「雅羅米爾,上帝啊,你朋友怎麼了?」

隔壁房間的喘息聲陡然停下來,媽媽趕緊跑到藥櫥那裡;拿了一小瓶藥,跑到雅羅米爾房門口;她握住門把手,門鎖上了。「上帝啊,你們真叫我害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位小姐怎麼了?」

雅羅米爾的懷裡,紅髮姑娘身體抖得像片葉子,雅羅米爾說:「沒什麼……」

「你朋友是不是痙攣啊?」

「是,差不多……」

「開門,我給她拿了藥,」媽媽再次說道,並且握住了鎖住的門把手。

「等等,」兒子說,一邊迅速起身。

「痙攣疼得要命,」媽媽說。

「等一下,」雅羅米爾說,他匆匆忙忙套上褲子和襯衫;並且把被子扔給姑娘。

「是肝病發作了,是嗎?」媽媽隔着門問。

「是的,」雅羅米爾說,他把門開了一小條縫,接過媽媽手上的藥瓶。

「你讓我進來好了,」媽媽說。她瘋狂推着往前擠;她沒有被雅羅米爾打發走,而是進了房間;她一眼就看到扔在椅子上的胸罩和其他女性內衣;接着她看到了姑娘;她蜷縮在被子下,臉色真的十分蒼白,好像真生病了似的。

現在,媽媽仍然不能讓步;她在姑娘身邊坐下:「您究竟怎麼啦?我一到家就聽見了您的呻·吟聲,我可憐的孩子……」她從藥瓶里倒出二十滴左右的液體,倒在一塊糖上:「不過,我很清楚痙攣是怎麼回事,吃下它,你立刻會好的……」她把糖塊舉到姑娘嘴邊,姑娘順從地衝着糖塊張開嘴,就像彼時沖雅羅米爾伸出雙唇一樣。

剛才,在兒子的房間裡,她還沉浸在極度憤怒之中,而現在,她只剩下了興奮:她看着姑娘順從地張開嘴巴,真想一把扯掉姑娘身上的被子,讓姑娘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她眼皮底下;她要截斷只有雅羅米爾和紅髮姑娘兩個人組成的封閉世界的私密性;她要觸摸兒子所觸摸的一切;將這一切占為己有,並宣布是屬於自己的;她要把這兩個身體緊緊地抱在懷裡;和這兩具勉強遮掩住的裸·體相伴(她還注意到雅羅米爾沒來得及穿內褲,內褲此時正躺在地板上);鑽在他倆中間,傲慢卻沒什麼惡意地躺在他們中間,好像真的只是肝病發作;她想和他們在一起,就像那個時候給雅羅米爾餵奶時,她赤·裸着上身和他在一起一樣;她要通過這無辜的跳板進入他們的遊戲,參與他們的撫摸;她要像天空一樣包圍着他們赤·裸的身體,和他們在一起……

她不禁對自己的錯亂也感到害怕了。她勸姑娘試着深呼吸一下,然後迅速地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