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4 線上閱讀

占據別墅底層的那家女主人又懷孕了,成天驕傲地在他們面前挺着肚子;第三個孩子即將出生;有一天男主人在半路上截住雅羅米爾的母親,對她說兩個人和他們五個人住的面積一樣大是很不合理的。他暗示媽媽應該把樓上的一個房間讓給他們。媽媽對他說這不可能。房客說如果這樣的話,那只有讓市政府介入進行合理分配。媽媽就肯定地告訴他說,兒子很快就要結婚,到時候樓上會有三個甚至四個人。

於是,當幾天以後雅羅米爾告訴媽媽,要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她認識時,媽媽覺得這事來得正巧;房客至少可以發現媽媽說兒子就要結婚不是撒謊。

但緊接着兒子向媽媽承認說,她應該是認識他女朋友的,因為她去商店買東西時見過她,媽媽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吃驚表情,看上去很不舒服。

「我希望,」他用咄咄逼人的口吻對她說,「你不介意她是個營業員,我早就告訴過你,她是勞動人民,是個樸素的女孩。」

媽媽頗費了點時間才接受這個愚蠢、令人不快也不太漂亮的女孩是她兒子女朋友的事實,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別恨我,但我還是很吃驚,」她說,她已經做好準備接受她兒子所說的一切。

於是姑娘上門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持續三個小時,相當沉重。大家都很害怕,可是大家都將考驗堅持到了最後。

只剩下雅羅米爾和媽媽的時候,雅羅米爾迫不及待地問:「你喜歡她嗎?」

「很喜歡,有什麼不喜歡的?」她答道,其實她很清楚她說這話的語音語調完全表達了相反的意思。

「那麼就是說你不喜歡她啦?」

「可是我已經和你說過我很喜歡她。」

「不,我聽得出來,從你的聲音和聲調我就知道你不喜歡她。你說的和你想的不一致。」

在上門的那幾個小時中,紅髮姑娘犯了很多錯誤(她先握住媽媽的手,她第一個在桌前坐下,她先舉起咖啡杯),她有很多不合禮儀的地方(她打斷媽媽的話),她還經常表現得很沒有分寸(她問媽媽多大年紀);當媽媽開始列舉這些不太合適的地方時,她又害怕在兒子面前顯得過於計較(雅羅米爾把這種禮儀上的苛求歸為小資產階級的特徵),於是立即補充道:「當然,這些都不是什麼致命的問題。只要你多請她上家裡來就行了。在我們這個地方,她會變得文雅和有教養的。」

但她一想到以後要經常看到這令人不快的身體,長着紅頭髮,充滿敵意的臉,她還是有一種無法克制的噁心感覺,她用一種安慰的口吻說:

「當然,我們也不能因為她這樣就討厭她。只要設身處地地想想她成長和工作的環境就可以理解了。我可不願意在這樣的商店裡當一個營業員。所有的人都可以對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得聽所有人的。如果老闆想勾引女店員,她也不能拒絕。當然,在這樣的地方,所謂的艷遇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她盯着兒子的臉,看着這張臉漸漸變得緋紅;嫉妒的灼熱火焰占據了雅羅米爾的身體,媽媽覺得自己都能夠感到那份滾燙的灼熱(當然,幾個小時以前,當雅羅米爾把紅髮姑娘正式介紹給她時,她感受到的正是同樣灼熱的嫉妒之火,以至於現在他們面對面地坐着,母親和兒子,就像流着相同酸性溶液的連通器)。兒子的臉再一次變得稚氣而順從;突然間她感到面前不再是一個陌生、獨立的男人,而是她最疼愛的孩子,他很痛苦,這個孩子就在不久以前還跑到她這裡來尋求庇護和安慰。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這美好燦爛的場面。

但是不一會兒,雅羅米爾就折回自己房間,她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她已經單獨待了一會兒),她開始用拳頭敲自己的腦袋,低聲責備自己說:「別這樣,別這樣,別嫉妒,別這樣,別嫉妒。」

然而發生的畢竟已經發生了。藍色薄紗的帳篷,守候着和諧帳篷的童年天使被粉碎了。母親和兒子一樣,開始了嫉妒的時期。

母親關於「所謂的艷遇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一類的話一直在雅羅米爾的腦袋裡迴蕩。他想象着紅髮姑娘的同事——同一個商店裡的男同事——正在和她講骯髒的故事,還有敘述者和聽眾之間那種短暫但卻淫穢的接觸,想象着這些,他真是萬分痛苦。還有商店的老闆,故意蹭一下她的身體,偷偷摸一下她的乳··房或打一下她的屁股,一想到這些接觸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他就氣得發瘋,因為對他而言這意味着一切。有一天他到她家裡去,發現她上廁所時竟然忘了關門。他立刻對她大發脾氣,因為他立刻想象到如果她在商店上廁所也這樣,陌生人推門進去,會很驚訝地看到她坐在馬桶上。

當他向紅髮姑娘傾吐他的嫉妒之情時,她還能用溫柔和誓言讓他安靜下來,但是一旦他一個人回到童年的房間裡,他就會告訴自己,誰也不能保證紅髮姑娘對他所說的一切是真的。然而,不正是他在逼她撒謊嗎?他在體檢的事情上作出如此強烈而愚蠢的反應,從此之後不就是永遠禁止她把心裡的真實想法告訴他了嗎?

實際上,只是在他們最初的愛情幸福時光中,他們的擁吻是充滿快樂和感激的,因為正是她帶着一種非常自然的肯定將他帶離童男的迷宮。現在,他對自己一開始的無限感激進行了殘酷的分析;他無數次地回想過他第一次到她家時的情景,她的手表現得那麼不知羞恥,那麼完美地令他衝動起來;現在他開始用懷疑的目光審視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這在她顯然不可能是第一次,他,雅羅米爾不是第一個被她以如此方式撫摸的男人;如果第一次她就敢用這樣的姿勢,那麼相遇後的半個小時,對她來說這個姿勢就會變得十分平庸和機械。

可怕的念頭!當然,他已經知道她在他之前已經有過一個男人,但是他以為只有一個,因為根據姑娘自己的陳述來看,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關係自始至終都是苦澀而痛苦的,她在這關係中只是一個被害者,別人是在毫不憐惜地欺負她;這樣的想法引起了他的同情,而同情減弱了他的嫉妒之情。但如果這樣不知羞恥的姿勢是在那一段關係中學會的,那麼這就不該是一段完全失敗的感情。不管怎麼說,在這樣的姿勢里銘刻了太多的歡娛,那麼在這姿勢之後就應該是一個徹底的愛情故事!

這個主題太沉重,他都沒有勇氣去談,因為哪怕高聲談到她在他之前的情人就足以使他受盡折磨了。但是,他試圖繞着彎兒去尋找這個姿勢的源頭,於是他經常在想(而且他經常翻新這個動作進行試驗,紅髮姑娘似乎也很熱衷此道),最後他終於放下心來,他對自己說偉大的愛情突然來臨時,就像一道閃電,能將一個女人從壓抑和羞恥中徹底解放出來,而她,正因為她純潔和無辜,她會像輕浮女孩一樣迅速地投身情人的懷抱。比這還要完美的解釋是:愛情使她釋放出如此強大、始料未及的靈感,以至於她的行為就像是一個行為不端、富有經驗的女人。愛的守護神在轉瞬之間為她彌補了經驗的不足。他覺得這個推理非常美好感人;在這樣的解釋下,他的女朋友成了愛情聖女。

接着有一天,一個大學同學問他:「快說,昨天我看見誰和你在一起?那可不是個美女!」

他立刻背棄了自己的女朋友,就像彼得背棄了基督;他說那只是他偶然碰上的一個朋友;他懷着輕蔑的神情談起她。但正如彼得對基督始終是忠實的一樣,雅羅米爾在內心深處也是忠實於他女朋友的。當然,他減少了與她一起在街上散步的次數,他非常高興沒人看到他們在一起,但是在他心裡,他根本不同意他同學的想法並因此討厭他。他很為他的女朋友感動,因為她穿着便宜的劣質衣衫,從中他不僅看到了女朋友的魅力(樸素與貧窮的魅力),而且看到了他們的愛情的魅力:他對自己說,愛上一個燦爛、完美、優雅的女人是很容易的事情:這只是美麗偶然在我們心裡自然激起的微不足道的反應;但是偉大愛情所希冀建立的愛的客體,恰恰是不夠完美的生靈,正因為不夠完美才更加人性化。

有一次,他又向她傾吐他對她的愛(也許是在一次令人疲憊的爭吵之後),她說:「無論如何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那麼多姑娘都比我漂亮。」

他非常憤怒,和她解釋說愛情與漂亮與否毫無關係。他還說別人可能覺得她丑的地方,恰恰是他愛她的地方;他說得都有點飄飄然了,甚至開始列舉起來;他說她的乳··房小得可憐,乳頭又大又皺,或許這樣的乳··房只能讓人可憐而不是令人興奮;他還說她的臉上有紅色的雀斑,長着一頭紅髮,身體太瘦,而這恰恰就是他愛她的地方。

紅髮姑娘哭了起來,因為她理解的只是事實(小得可憐的乳··房,紅色的頭髮),她不太理解他要表達的概念。

但雅羅米爾正相反,他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走了很遠,姑娘的眼淚雖然是為自己不太漂亮而流的,卻溫暖了孤獨的他,給了他靈感;他暗暗對自己說要把自己的一生給她,讓她以後再不會這樣哭泣了,讓她相信他對她的愛情。在這偉大的激情時刻,紅髮姑娘的第一個情人便成了他愛她的眾多醜陋的地方之一。這着實是願望與思想的傑出完善;他知道這一點,於是開始寫一首詩:

啊!和我談談我始終想着的那個姑娘(這句詩是作為重奏反覆出現的),告訴我時光如何讓她變老(他再一次想要擁有她的全部,是出於他人性的永恆),告訴我她童年是什麼樣的(他要的不僅僅是她的未來,還有她的過去),讓我飲下她過去的眼淚(尤其是她的憂傷,她的憂傷將他從自己的憂傷中釋放出來),告訴我占據她青春的愛情,他們對她的撫摸,他們讓她如此憔悴,我要愛這樣的她(還有走得更遠的):她的身體什麼也沒有,她的靈魂什麼也沒有,直至過去的愛情都在腐爛,而我陶醉地飲着這腐爛……

雅羅米爾非常陶醉於自己所寫的東西,因為在藍色的、廣闊的和諧天幕下的帳篷之後,在所有矛盾都消失了,媽媽和兒子媳婦坐在同一張和平之桌上的那個人造的空間之後,他又找到了另一個絕對之屋,更加殘忍更加真實的絕對。因為如果說純粹與和平的絕對不存在的話,卻存在着一種無限的感情的絕對,在這絕對中,就像化學藥劑一樣,可以溶解所有不純粹和陌生的東西。

他陶醉在自己的這首詩中,儘管很清楚沒有一張報紙會發表這首詩,因為它和這個幸福的社會主義時期沒有任何相吻合的地方;但他是為自己,為紅髮姑娘寫的這首詩。他把這首詩念給她聽的時候,她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她同時又感到害怕,因為詩里談到她的醜陋,談到別人撫摸她,談到即將來臨的衰老。

姑娘的擔心一點也沒有影響到雅羅米爾。相反,他希望看見她擔心,並且以此為享受,他希望在這個話題上能耽擱得久一點,這樣他就可以反駁她的擔心。但是姑娘不想談太長時間的詩歌,她已經開始談別的東西了。

如果說他已經可以原諒她瘦小的乳··房和撫摸她的陌生人的手,有一點卻是他不能原諒的:那就是她太饒舌了。瞧瞧,他剛剛向她傾吐了他全心投入,充滿激情,傾注了他所有的感情和熱血的心聲,而幾分鐘後,她竟然又興高采烈地跟他講起了別的事情!

是的,他已經準備好用自己的愛化解她的所有缺點,但必須滿足一個條件:那就是她本身得順從地遵從這個解決辦法,她自己不能跨出這愛的浴缸,她應該永遠都不出去,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行,她應該完全沉浸在雅羅米爾的思想和話語中,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裡,她身體或精神的任何一點兒都不能屬於別的世界。

然而不是這樣,她又開始談論別的東西,而且不僅僅如此,她在談論她的家庭!但她的家庭是所有屬於她的東西中雅羅米爾最討厭的,因為他不知道應當怎樣去反對她的家庭(這是一個無辜的家庭,而且是勞動人民的家庭),但是他想反對,因為紅髮姑娘正是在想着自己的家庭時偏離了他為她準備好的,放了愛的溶解劑的浴缸。

因此,他不得不再聽一遍她父親(一個被勞作壓垮了身體的農民)的故事,她的兄弟姊妹(這可不是一個家庭,簡直是個兔子窩!雅羅米爾想:兩個姐妹四個兄弟!),尤其是其中一個哥哥(他叫揚,應該是個古怪的傢伙,一九四八年以前,他是反共政府部長的司機);不,這不僅僅是個家庭,這首先是一個令他懷有敵意的陌生世界,紅髮姑娘的皮膚上仍然保留着這個世界的繭,這個繭令姑娘時不時地遠離他,因此姑娘不能夠完全地、絕對地屬於他;還有這個叫揚的哥哥,他可不單純是她的哥哥,而是一個整整看了她十八年的男人,一個知道她幾十個小秘密的男人,一個和她共用洗手間的男人(她有多少次忘了鎖上洗手間的門!),一個能夠經常回憶起她成長為一個女人的時期的男人,一個肯定好多次看到她裸·體的男人……

你是我的,如果我願意,你應該死在我的肢刑架上,生病、嫉妒的濟慈給范妮寫道,而雅羅米爾也再一次把自己關在童年的房間裡通過寫詩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想到了死,在這偉大的窒息中,一切都平靜下來;他想到了那些硬漢子,那些偉大的革命者的死亡,他想寫一首用於共產黨員葬禮上吟唱的歌詞。

死亡,在這個興高采烈的時期,基本上被列為禁談的主題。但是雅羅米爾覺得自己有能力(他已經寫了不少關於死亡的美麗詩句,他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了一個死亡之美的專家)發現這個獨特的視角,通過這個視角,死亡可以擺脫它原有的病態;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寫關於死亡的社會主義詩歌;

他想到了一個偉大革命者的死:就像漸漸在山後隱下的太陽,戰士死了……

他寫了一首題為《墓誌銘》的詩歌:啊!如果要死,就讓我和你一起,我的愛人,讓我們在烈火中,變成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