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 1 線上閱讀

就在雅羅米爾奔跑的當兒,世界發生了變化;那個把伏爾泰當成伏特發明者的姨父被控犯下莫須有的詐騙罪(就像那時成千上萬的商人一樣),他的兩個商店被充公了(從此以後屬國家所有),本人被判了幾年刑;他的兒子和妻子被視為階級敵人,也被逐出布拉格。他們冷冰冰地、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別墅,決心永遠也不原諒媽媽,因為她的兒子竟然站在家庭敵人的那一邊。

市政府把樓下那一層分配給新的房客,他們搬進了別墅。他們原本住在可憐的地下室里,覺得有人住得如此寬敞如此舒適真是太不公平了;他們認為搬到這裡來不僅僅是為了居住,更是為了修正長存的歷史不公正。他們沒一丁點兒商量就占據了花園,還要求媽媽立即將外牆塗層修復,因為他們的孩子在外面玩的時候可能會被掉下來的牆皮砸傷。

外婆老了;她喪失了記憶,有一天(幾乎無人注意),她化作了火葬場的一縷輕煙。

這也就不奇怪了,媽媽越來越難以忍受兒子對她的躲避;他學習那些令她不快的功課,而且再也不給她看他的詩歌,而她卻已經習慣定期閱讀他的作品。她剛準備打開他的抽屜,卻發現抽屜竟然鎖上了;這就像一記耳光;雅羅米爾竟然懷疑她在翻他的東西!但是她用雅羅米爾不知道的備用鑰匙打開抽屜時,卻發現他的日記本沒什麼新內容,而且也沒有新的詩歌。接着她在牆上看到了丈夫穿制服的照片,她想起那個時候,她特地放了一尊阿波羅的雕像,就是為了消除丈夫在她體內的果實上留下痕跡。啊!她有必要為了已故的丈夫而和兒子爭吵嗎?

在上一部的結尾,我們讓雅羅米爾上了紅髮姑娘的床,而在這之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媽媽又一次打開了兒子的書桌抽屜。她在他的日記本里發現了幾段她看不懂的簡短筆記,但是她看到了更加重要的東西:兒子的新詩歌。她覺得阿波羅的豎琴又一次戰勝了丈夫的制服,不禁暗自高興。

讀了這些詩歌后,她更加高興了,因為她真的很喜歡這些詩歌(其實是第一次!);詩句很押韻(在她的內心深處,媽媽一直認為不押韻的詩歌不是真正的詩歌),而且非常容易理解,充滿美麗的詞語;不再有老人,不再有在泥土中腐爛的屍體,懸垂的肚子和眼角的膿瘡;詩歌里有的是花名,藍天,白雲,而且出現了很多次(這對於雅羅米爾來說可是第一次!)「媽媽」這個詞。

接着雅羅米爾回來了;當她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不禁想起了所有這些年來所承受的苦難,她無法自控地哭泣起來。

「你怎麼了,媽媽,上帝啊,你究竟怎麼了?」他問道,她覺得在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她已經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溫柔。

「沒什麼,雅羅米爾,沒什麼,」她回答說,同時卻在兒子的關懷下越哭越凶。再一次她流下了多種意義不同的眼淚:悲傷的眼淚,因為她被拋棄了;責備的眼淚,因為她的兒子忽略她;希望的眼淚,因為他也許(根據那些音調優美的詩句來看)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憤怒的眼淚,因為兒子就站在那裡,甚至都不知道應該輕撫她的頭髮;狡猾的眼淚,因為這樣可以感動兒子,讓他一直陪着她。

一陣尷尬之後,他終於握住媽媽的手;真美好;媽媽停止哭泣,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眼淚比剛才的還要多;她說起令她痛苦的一切:她的寡居,她的孤獨;那些一心想逼她離開自己家的房客,對她永遠關上大門的姐姐(「而這恰恰是因為你,雅羅米爾!」),還有最重要的:她在孤獨之中惟一擁有的人竟然對她置之不理。

「但這不是真的,我沒有不理你!」

她不願意這麼輕易地接受這保證,苦澀地笑了笑;他怎麼沒有對她置之不理;他回來得很晚,成天待在外面不和她說一句話,而且和他說話的時候,她很清楚他根本就不在聽,腦子裡想着其他事情。是的,他對她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

「但不是這樣的,媽媽,你應該清楚!」

她再次苦澀地笑了。他怎麼沒有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對她?她必須出示證據!她必須和他講清楚傷害她的這些事情!但她始終尊重兒子的私人生活;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和所有人爭執,因為她覺得他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單獨房間;而現在,怎麼樣的侮辱啊!雅羅米爾簡直不能想象當她看見(她是在擦拭他房間的家具時偶然發現的)他竟然鎖上了書桌抽屜是怎樣的感覺!難道他真的以為她會像一個喜歡打探別人消息的看門人一樣在他的房間亂翻嗎?

「但是媽媽,你誤會了!我根本不用這個抽屜!如果說我把抽屜鎖上了,那完全出於偶然!」

媽媽知道兒子在撒謊,但是這沒關係;比謊言更重要的是這假裝妥協的謙卑的聲音。「我相信你,雅羅米爾,」她說,她握住他的手。

接着,她用眼角的餘光看見自己臉上殘存的淚痕,她進了洗手間,看到鏡中的自己,她不禁感到可怕;她的臉龐是那麼憔悴,顯得很難看;還有她下了班還一直穿着的灰裙子。她很快用冷水洗了臉,換上一條玫瑰紅的便裙,然後走進廚房,拿了瓶紅酒回來。她又滔滔不絕地說開了,說他倆之間應當重新建立信任,因為除了對方之外,他們在這世界上都沒有親人。在這個問題上她談了很久,雅羅米爾定定地看着她,在她看來,他的目光充滿友善和贊同。於是她繼續說下去,她說雅羅米爾現在已經是一個大學生了,他當然會有自己的秘密,她會尊重的;她只是希望雅羅米爾的女朋友不會破壞他們之間的關係。

雅羅米爾耐心地聽着,十分理解。如果說這段時間他一直在逃避媽媽,那只是因為他的悲傷需要孤獨的環境,他不想和別人說話。但是自從他上了紅髮姑娘那充滿陽光的身體之岸後,他便嚮往起光明與和平來;與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令他感到很不舒服。除了感情上的動機,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有更為實際的原因:紅髮姑娘有自己獨立居住的房子,而雅羅米爾是住在媽媽家裡,如果他想有自己的私人生活,則必須取決於姑娘的獨立生活。這份不平等令他難過,他很高興媽媽終於坐到他身邊,穿着紅色便裙,面前放着一杯紅酒,他覺得這是一個年輕的、討人喜歡的女人,他可以和她在關於自己權利的問題上愉快地達成一致。

他對她說他沒什麼好隱瞞的(媽媽覺得自己喉嚨一陣發緊),開始對她談起紅髮姑娘。當然,他沒有告訴媽媽說她應該認識那個姑娘,在她經常去買東西的商店肯定見到過她,但他還是坦白地告訴媽媽說姑娘十八歲,說她不是大學生,而是一個非常樸實(在講到這點時他用了咄咄逼人的口吻)、靠自己雙手勞動生存的姑娘。

媽媽喝乾了杯中的酒,覺得事情發展得很好。兒子剛才用語言進行描述的這個姑娘平息了她的焦慮:這個姑娘很年輕(太好了,她起初所想象的上了年紀、行為倒錯的女人形象終於消散了),沒有受過很高的教育(媽媽就不需要擔心她的影響力),再加上雅羅米爾幾乎用一種令人懷疑的方式強調姑娘很樸實、很善良,她從中得出結論,那就是姑娘一定長得不算很漂亮(她帶着一種暗自的滿足判斷兒子對她的迷戀不會持續很久)。

雅羅米爾感到媽媽並不是很反對紅髮姑娘這個人,他因此感到很幸福:他想象着和媽媽以及紅髮姑娘坐在一起,一個是他童年的天使,另一個是讓他成為成熟男人的天使;這場景在他看來就像和平一樣美好;他的自我與這塵世之間的和平;在兩個天使羽翼之下的和平。

這樣,媽媽和兒子在很長時間之後又重新體驗到彼此之間的親密。他們談了很多,但即便這樣雅羅米爾也沒有忘記他那點頗為實際的初衷:能夠完全擁有自己的房間,能夠把女朋友帶回家來,只要他願意,只要他覺得合適,他們可以在房間裡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因為雅羅米爾知道,一個人只有完全自由地擁有一個封閉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會看到他,沒有任何人會監視他,這才算是真正進入成人生活了。關於這一點他也和媽媽談了(當然他說得比較謹慎迂迴);如果他在家裡能感覺到自己是主人,他的感覺會更好的。

但是在紅酒後面,媽媽仍然保持着她那母老虎般的警醒:「你究竟想說什麼,雅羅米爾,你覺得你不是這個家的主人嗎?」

雅羅米爾回答說他在家裡感到很愉快,但是他希望自己有權利把想帶的姑娘帶回家,他希望能像在紅髮姑娘的那間小房子裡一樣有獨立的感覺。

媽媽明白雅羅米爾提供給她一個好機會;她也一樣不乏追求者,可是她都不得不拒絕了,因為她怕兒子不願意。難道她不能趁兒子買進他自由的同時掙得一點自己的自由?

但一想到雅羅米爾要帶女人到他童年的臥室,她就有一種克服不了的噁心感:「你得知道,母親和女房東之間還是有差別的,」她惱火地說,她知道這麼一說,已經堅決地將自己作為女人重新生活的權利推在門外。可她知道,她對兒子肉慾生活的厭惡要遠遠比她自己肉體的正常欲·望強烈得多。

雅羅米爾對母親的心緒一無所知,他還頑固地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還堅持列舉一些毫無用處的理由,投入這場已經失去勝利可能的戰爭。過一會兒,他發現媽媽的臉上淌下了淚水。他害怕冒犯童年的天使,於是閉上嘴。在母親的淚水之鏡里,他對於獨立的追求顯得是那麼傲慢無禮、厚顏無恥,甚至是淫蕩的厚顏無恥。

媽媽很絕望:她發現分隔她和兒子的深淵在重新形成。她什麼也沒能得到,她再一次輸得精光!她匆匆地思考了一下,在想如何才能不至於完全切斷她和兒子之間這根珍貴的理解之線;她抓住他的手,淚流滿面地對他說:

「啊,雅羅米爾,別生氣!看見你變成這樣,我真是痛苦得要命。這段時間以來你變得厲害。」

「我怎麼變了?我一點沒有改變,媽媽。」

「不,你變了。最讓我痛苦的就是你不再寫詩了。你寫的詩是那麼美,而你現在不寫了,這才是讓我痛苦的事情。」

雅羅米爾剛想回答,但是她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相信你的母親。在這點上我還略知一二;你非常有天賦;這是你的使命;你可不能背叛:你是詩人,雅羅米爾,你是詩人,看到你忘記了這一點我非常痛苦。」

雅羅米爾聽了媽媽的話着實激動不已。真的,童年的天使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當初想到自己不再寫詩,他不也是痛苦萬分嗎?

「媽媽,我重新開始寫詩了,我還寫的!我馬上拿給你看!」

「這不是真的,雅羅米爾,」媽媽憂傷地搖着腦袋反駁說,「別讓我犯錯誤,我知道你不再寫了。」

「不是的,我寫!我寫的!」雅羅米爾喊道,然後他衝進自己的房間,打開抽屜,把那些詩拿過來。

媽媽又看到了幾個小時以前,她蹲在雅羅米爾書桌前念過的那些詩:

「啊,雅羅米爾,這些詩歌真美。你有了很大的進步,很大的進步。你是詩人,我多麼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