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三部 詩人自瀆 · 27 線上閱讀

他成功地通過高中畢業考試時,事情已然如此。他不無憂傷地告別了同班八年的同學,而這正式得到認可的成熟只是在他面前展開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接着,有一天,他得知(非常偶然地,他正好碰到去棕發傢伙家聚會時認識的一個小伙子)眼鏡大學生已經墮入大學裡一個同班同學的情網。

他還在和她約會;她對他說幾天後她就放假了;他記下了她的地址;他沒有告訴她,他已經知道了點什麼;他害怕說了這些東西之後會促使他們更快分手;他很高興她沒有完全拋棄他,儘管她已經有了別人;他很高興她還時不時地讓他抱抱她,至少她還把他當朋友看;他非常非常迷戀她,他已經準備好放棄自己所有的驕傲;她是他眼前那片沙漠中惟一的生靈;他緊緊抓住這一線希望,希望他們勉強維持下來的愛情有朝一日能夠重新點燃。

大學生走了,給他留下炎熱的夏季,仿佛令人窒息的長長的隧道。一封信(如泣如訴、充滿哀求的)掉在這隧道里,沒有激起任何回音。雅羅米爾想到了房間裡牆上釘着的電話聽筒;唉,這個聽筒突然間具有了某種意義,一隻沒有連線的聽筒,一封沒有回音的信,和一個不在聽他的人的對話……

穿着輕盈長裙的女人在街邊飄過,別人家開着的窗戶中傳來流行音樂,有軌電車上擠滿了背包里塞滿浴巾和泳衣的人,遊船沿着伏爾塔瓦河一直往南,往森林的方向開去……

雅羅米爾被拋棄了,只有媽媽的眼睛一直忠實地在觀察他,和他在一起;但是雅羅米爾覺得這雙眼睛實在難以忍受,因為眼睛將他的被棄昭示天下,而他卻希望沒有人看見,希望把這份被棄藏起來。他無法忍受,不管是媽媽的目光還是媽媽的詢問。他逃出家門,每天很遲才回來,這樣好立刻上床。

我曾經說過雅羅米爾是不太適合手淫的,他等待的是偉大的愛。但在這幾個星期,他卻絕望而瘋狂地手淫,好像他是為了通過這個骯髒而富侮辱性的動作懲罰自己。因此他整天頭疼,但是他對此感到幸福,因為頭疼讓他無暇注視街上穿着輕盈長裙的美麗女人,這頭疼減輕了流行音樂里不知羞恥的赤·裸裸的欲·望;並且,在這可怕的頭疼的折磨下,他可以比較容易地度過漫長的白天。

他始終沒有收到大學生的信。哪怕能收到一封別的什麼信也好,不管是什麼!哪怕有個人可以同意走進他的空虛!哪怕那個他寄去詩歌的著名詩人終於同意回復他片言隻語!噢,他如果能寫上幾句熱情洋溢的話該多好啊!(是的,我們說過他願意用自己所有的詩歌來換取被當成男人來看待,但我們還得加上這樣一句:既然已經無法被當成男人來看待,惟一能夠安慰他的就是:至少可以被當成詩人來看待。)

他想再一次引起著名詩人的注意。但不是通過信,而是通過一個充滿詩意的行動。有一天,他帶了把刀出門。他在電話亭附近轉了很長時間,肯定附近沒人之後,他進了電話亭,切斷電話聽筒的連線。他每天切一隻電話聽筒,二十天後(這段期間他也始終沒有收到姑娘或詩人的回信)他便有了二十隻斷線的電話聽筒。他把聽筒統統放進一隻盒子,用繩和紙包紮好,寫上著名詩人的名字和地址,準備給他寄去。他深為感動地將包裹帶進了郵局。

正當他離開櫃檯時,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頭。他轉過身,認出了以前鎮上小學的同班同學:看門人的兒子。他很高興能看到他(在這什麼也沒發生的空茫之中,哪怕一丁點兒事情都是值得伸手歡迎的!);他充滿感激地與他攀談起來,而當他得知他就住在郵局附近,他幾乎是強迫性地讓同學請他上家裡去。

看門人的兒子不再和父母一起住在學校,他自己有一套單室公寓。「我妻子出門了,」他和雅羅米爾一起進門時解釋道。雅羅米爾絲毫不懷疑他的同學已經結婚。「是的,結婚一年了,」看門人的兒子說,他如此自信並且自然地說出這句話,雅羅米爾突然產生了一種羨慕。

接着,他們在他的單室公寓中坐了下來,雅羅米爾發現靠牆放着張小床,小床上還有個嬰兒;他對自己說同學已經做了父親,而他自己還停留在手淫階段。

看門人的兒子從大櫥櫃裡拿出一瓶烈酒,倒了兩杯,雅羅米爾又想到自己的房間裡永遠也不會有酒,因為媽媽會為此提上成千上萬的問題。

「你現在幹什麼?」雅羅米爾問道。

「我在警察局工作,」看門人的兒子說,雅羅米爾回想起那一天,他頸子上裹着紗布,站在收音機前,收音機里傳出群眾呼喊口號的喧鬧聲。警察是共產黨最有力的支柱,他的同班同學那些天一定是和喧鬧的群眾站在一起,可是雅羅米爾卻和外婆一起待在家裡。

是的,看門人的兒子那些天的確在街上,他驕傲同時又很謹慎地談起那些天的情況,雅羅米爾覺得自己有必要讓他明白他倆是被相同的使命聯繫在一起的;他對他談起了那個棕發傢伙家的聚會。「那個猶太人?」看門人兒子面無表情地說,「當心他!這是個古怪傢伙!」

看門人的兒子一直在迴避他,他似乎總是比他高出一級,而雅羅米爾很想提高自己的程度,他用悲傷的聲音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說了,我父親死在集中營里。從那時起,我就明白必須徹底改變這個世界,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

看門人的兒子終於露出理解的表情,他表示同意;接着他們交談了很長時間,當談起未來時,雅羅米爾突然肯定地說:「我想從政。」他自己也很吃驚說出了這樣的話;好像這些話是在他思考之前就冒出來的;好像是這些話替他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你知道,我媽媽想讓我學藝術史或法語,或是類似的什麼東西,但是我都不感興趣。那些都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是你現在做的事情,是你那樣的生活。」

從看門人的兒子家出來時,他對自己說剛才他經歷了決定性的頓悟。幾個小時前他到郵局發出了一個裝有二十個聽筒的包裹,他認為這是一種奇特的呼喚,他把包裹寄給著名詩人是為了得到他的回信。他這樣做是出於他徒然等待他的片言隻語,是出於他想聽到大詩人的聲音,二十個聽筒就是他這方面的饋贈。

但就在不久以前和老同學交談後(他可以肯定這絕非偶然!),這詩意的舉動有了完全相反的意義:這不再是饋贈或者請求的呼喚;根本就不是;他驕傲地將自己徒勞的等待全部還給了他;斷線的聽筒就像是擺脫了崇拜的腦袋,雅羅米爾將這些腦袋充滿諷刺地寄給詩人,就像是土耳其的蘇丹將十字軍俘虜的頭寄給基督教軍隊首領。

現在他什麼都明白了:他的一生就是在被遺棄的電話亭里,在沒有連線,根本無法接通任何人的聽筒前的漫長等待。現在,他面前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就是從被遺棄的電話亭中出來,儘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