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三部 詩人自瀆 · 22 線上閱讀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期,他開始寫一首長詩。這是一首敘事詩,講述一個突然間發現自己老了的男人;他處在對他而言命運之車已經沒有前方到站的時刻;他遭到了拋棄和遺忘;在他的周圍

牆被重新粉刷,家具被搬運一空

房間裡的一切全變了

於是他匆匆逃離自己的家,回到曾經留下過深刻記憶的地方:

屋後二樓左手深處的角落有扇門

在黑暗中屋主的名字已經辨認不清

「二十年的分分秒秒都歡迎我的到來吧!」

一個老女人來給他開了門,一臉的不耐煩,帶着無精打采的冷漠,一看就知道是很長時間的寂寞造成的。快點,快點,她咬住失血的嘴唇,想恢復一點唇上的生機;快點,她用他熟悉的手勢理了理稀疏並且似乎很久都未洗過的頭髮,她指手畫腳的樣子透着尷尬,因為她想將牆上貼的過去情人的照片統統收起來。但是她很快覺得待在房間裡很好,表面的一切都無所謂了;她說:

二十年已經過去,你又回來了

好像是我生命中最後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什麼也看不到

如果我想越過你的肩膀遠望未來

是的,在這間房裡感覺很好;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皺紋,襤褸的衣衫,發黃的牙齒,稀疏的頭髮,蒼白的嘴唇,下垂的腹部。

當然當然我不會再動我已經準備好了

當然在你這裡美麗已無足輕重在你這裡青春已無足輕重

他拖着疲倦的腳步走過房間(他用手套擦去陌生人在桌上留下的痕跡),他知道她有過不少情人,很多的情人,這些情人

耗盡了她皮膚的光彩

即便在黑暗裡她也不再美麗

成了一枚在指間磨損殆盡的硬幣

一首老歌此時在他心中迴蕩着,一首已經被人遺忘的老歌,上帝啊,這首歌是怎麼唱的?

你走遠了,在沙灘上漸漸走遠

你的影子消失了

你走了,你走了,只剩下

除了中心還是中心,只能是中心

她也知道她的青春已蕩然無存,但是:

現在,我日漸衰老的時刻

我的疲憊我的消沉這如此重要而純粹的過程

只屬於你

滿是皺紋的身體彼此之間滿懷激情地擁抱在一起,他叫她「我的小姑娘」,她叫他「我的小東西」,然後他們開始哭泣。

他們之間無需中介

不需要詞語不需要手勢不需要用來遮掩的任何東西

不需要用來掩蓋彼此慘境的任何東西

因為他們用嘴唇吮吸的正是彼此的悲慘,他們貪婪地吞咽着彼此的悲慘。他們撫摸着悲慘的身體,他們已經聽到彼此的皮膚下面,死亡的機器在緩緩地轟鳴。他們知道此時他們已經把自己完全徹底地獻給對方;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愛,也是他們最偉大的愛,因為最後的愛是最偉大的。男人在想:

這是沒有出口的愛情牆一般的愛情

女人在想:

也許從時間上來說死亡仍然遙遠但是表面上已經如此接近

如此接近對於我們而言如此相同我們都深陷在沙發里

這就是要達到的目的,雙腿如此幸福因為它們無需再邁一步

雙手如此自信因為它們無需再追求任何撫摸

只需等我們嘴中的唾液變成露珠

媽媽念到這首奇怪的詩歌時,和往常一樣,她仍然驚訝於兒子的早熟,是啊,在他這樣的年齡竟然可以理解到這一切;她不知道詩中的人物和真實的衰老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這首詩里根本不是在講一個老男人和一個老女人;如果我們問雅羅米爾詩中的人物年齡多大,他也許會猶豫地告訴你是在四十歲到八十歲之間;他對衰老一無所知,衰老對他而言仍然遙遠抽象;關於衰老他只知道這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到了這個階段,成熟的年齡已經過去;命運之路已經結束;人不再為「未來」這個陌生人擔驚受怕;而在此時的愛情應該是惟一併且肯定的。

因為雅羅米爾非常害怕;他正在朝着年輕女人的身體一步步地走過去,如同踩在荊棘之上;他渴求這身體,可同時又感到害怕;正因為如此,在他的愛情詩歌中他竭力避免對於身體的具體描寫,他在童年的想象中尋找庇護;他將身體從現實中剝離出來,女人的性在他的筆下如同一個機械玩具;而這一次,他又到完全相反的一端去尋找庇護:那就是衰老;衰老時身體不再危險與驕傲;身體只能是悲慘而可憐的;而這耗損的身體或多或少能讓他與青春身體的驕傲和解,因為青春的身體遲早有一天是要老的。

他的詩充滿了自然主義的醜陋描寫;雅羅米爾沒有忘記發黃的牙齒,也沒有忘記眼屎,還有下垂的腹部,但是在這些粗俗的細節描寫之後,還有他讓愛情永恆的感人慾·望,讓愛情永恆,不可摧毀,可以代替肉體上的擁抱,不再受時間的束縛,成為除了中心還是中心,只能是中心,他想讓愛戰勝肉體的力量,這惡毒的肉體,世界在肉體面前延展開來仿佛雄獅居住的陌生領地。

他寫摻進了人造童年的情詩,寫假想中的死亡,寫假想中的衰老。這是他樹起的三面藍旗,他就在這三面藍旗下顫抖地走向成熟女人最真實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