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三部 詩人自瀆 · 15 線上閱讀

他到的時候討論正值高·潮;大家正在談論什麼是進步,進步究竟存在與否。是他高中同學請他來的,他看了看四周,發現這個馬克思主義者的小圈子裡的年輕人和所有布拉格中學裡見到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當然,這些人比捷克語老師組織討論時要認真多了,但是這裡也有在閒談的人;他們當中有個人手裡就拿着一枝百合,嗅個不停,其他人看了不禁嗤嗤發笑,於是那個在自己家組織會議的棕發傢伙沒收了他的花。

接着他豎起了耳朵,因為有一個與會者說藝術上沒有進步;「我們不能說,」他解釋道,「莎士比亞比當代的劇作家要落後。」雅羅米爾很想介入談話,但是他猶豫着要不要在這幫他不熟悉的人面前講話;他害怕所有人都看着他越來越紅的臉,還有他神經質地抖個不停的手。但是他那麼想加入這個小組,他知道要這樣就不得不說話。

為了得到勇氣,他想起畫家,想起他的權威,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而他正是這權威的朋友和弟子。這個念頭給了他介入談話的力量,他重複說起從畫室里聽來的那些想法。他用的是不是自己的想法似乎不那麼重要了,問題的關鍵是他不是用自己的聲音在表達這些想法。他很驚訝地聽到從自己嘴巴中發出的聲音和畫家的是那麼相像,甚至在這聲音的帶動下,他的手也情不自禁地在空中揮舞起來,做起畫家的手勢。

他說藝術上的進步通常是不易發覺的:現代藝術的趨勢徹底顛覆了藝術本身數千年的發展;它終於將藝術從宣傳政治和模仿真實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我們甚至可以說正是現代藝術開啟了真正的藝術史。

這時,很多與會者都想參與進來發表意見,但是雅羅米爾不許他們說話。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從他的嘴巴里聽到畫家的演說讓他感覺很不自在,這是畫家的話語,畫家演說的節奏,但是接下來他就從這借取中找到了自信和保護;他躲在這張面具後面,就像躲在盾牌後;他不再覺得害羞和尷尬;他滿意地看到他的這些話語在這裡迴蕩着,他繼續下去:

他引證馬克思的觀點,說人類現在仍然處於史前時代,真正的歷史是從無產階級革命開始的,而無產階級革命是從需要到自由的過渡。這與這個決定性的時刻是相符的,在藝術史上,正是安德烈·布勒東和其他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發現了自治的寫作以及伴隨着這種寫作的人類的潛意識。這種發現與俄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幾乎同時發生,這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因為解放想象力對人類就意味着廢除經濟剝削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

這時,那個棕發傢伙插進話來,他贊同雅羅米爾的觀點,為進步原則而辯護,但是他覺得將超現實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放在一起還有待討論。他表達了一種相反的觀點,他認為現代藝術是衰頹的藝術,而與無產階級革命相對應的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我們樹為楷模的不應該是安德烈·布勒東,而是伊里·沃克爾[8],捷克社會主義詩歌的奠基人。雅羅米爾可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畫家曾和他談起過,對此不屑一顧。這回輪到雅羅米爾用嘲諷的口吻談起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根本沒能為藝術帶來新東西,和資產階級的那一套垃圾相像之極。棕發傢伙對此反駁說,即便現代藝術能幫助人們為新世界而鬥爭,那也不是超現實主義所能做到的,因為無產階級大眾根本弄不懂。

[8] Jiří Wolker(1900-1924),捷克詩人。

棕發傢伙進行了美妙的論證,他並沒有抬高聲音,因此談話從來不曾轉化為爭吵,即便被眾人注視得飄飄然的雅羅米爾用了讓人惱火的諷刺;再說沒有人下過結論性的判斷,不時又有其他人介入討論,雅羅米爾想要捍衛的想法很快就被新的話題淹沒了。

但這真的如此重要嗎?進步究竟存在與否,超現實主義究竟是資產階級性質還是革命性質的?難道是雅羅米爾對還是其他人對就那麼重要嗎?重要的是他終於加入了他們。他和他們爭論,但是他覺得自己對他們有一種熾熱的激情。他甚至不聽他們說話,只想一個問題,即他是幸福的:他終於發現了這樣的團體,在這個團體裡,人不僅僅是媽媽的兒子或班上的學生,人就是他自己。他對自己說人只有完全處於他人之中時才開始成為完全的自己。

接着那個棕發傢伙站起身來,所有的人都明白此時該站起身朝大門走去了,因為他,他們的老師,用相當含糊的口吻在暗示他們,他還有相當重要的工作要做,他們不得不離開。但是就在他們靠近門口的時候,在前廳,一個戴眼鏡的姑娘走近了雅羅米爾。也許在整個會議中雅羅米爾都沒有注意到她;再說她也確實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地方,甚至可以說她非常平庸;不醜,只是容易讓人忽略;她未化妝,頭髮自然地垂在額前,也沒經髮型師擺弄過,而身上穿的衣服也僅僅是不能光着身子只好隨便穿上的那種。

「我對您說的東西很感興趣。很想和您接着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