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一部 詩人誕生 · 11 線上閱讀

即便現在她好像已經進入康復期，起了床，可以在屋裡散散步，可是她並不開心。她摒棄了畫家的愛情，但是並沒有因此換回丈夫的愛。雅羅米爾的父親現在基本上不在家裡！大家都已經習慣了他深更半夜回家，最終也習慣了他宣布自己要連着好幾天不回家，因為他經常出差，但是這一次，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就這樣晚上沒有回家，媽媽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雅羅米爾本來就不太見得到自己的父親，因此他甚至沒有察覺父親不在，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想着他的詩歌：要想讓詩歌成為真正的詩歌，必須得給什麼人讀了才行；只有證明這詩歌不是簡單的數字化的私人日記，它才可能得到真正的生命，獨立於作者之外的生命。他最初想到的是把詩歌拿給畫家看，但是他太重視這些詩句了，他害怕把它們交給一位如此嚴厲的法官。必須是一個有可能和他一樣鍾愛這些詩句的人，他很快就知道了誰應該是這些詩句的第一個讀者，這個本身就已經註定要成為他的詩歌的讀者的人；他看見她在家裡走來走去，悲傷的眼睛，痛苦的聲音，仿佛正是在等着和這些詩句相遇；他將自己用打字機精心打出的幾首詩交給媽媽，便跑着躲回房裡，懷着激動的疼痛等着媽媽讀完喊他。

她讀了，然後哭泣。也許她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麼會哭，但是我們不難猜出。她流下了四種眼淚：

首先，她非常驚異地看到了雅羅米爾的詩歌與畫家借給她讀的詩歌的相似之處，於是眼淚迸出她的眼眶，這是為了失去的愛的眼淚；

接着她感受到了兒子詩歌里這份無窮無盡的憂傷，她想起丈夫已經兩天沒有回家，而且什麼也沒有對她說，於是她流下了恥辱的眼淚；

但是緊接着她就流下了慰藉的眼淚，因為她的兒子如此信任如此充滿激情地跑過來將這些詩歌交在她的手中，這無疑是平復她所有傷口的良藥；

而最終，在讀了好幾遍後，她流下了讚賞的眼淚，因為她覺得雅羅米爾的詩歌寫得如此智慧，她告訴自己這些詩歌里一定包含着她不能理解的東西，因此，她是一個神童的母親。

然後她叫兒子過來，但是當兒子站在面前時，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她面對畫家回答他所提出的關於那些書的問題的時刻，她不知道對於這些詩歌她應該說些什麼，望着兒子低垂着腦袋充滿渴望地等待她，她只能將兒子緊緊抱在胸前，吻他。雅羅米爾其實也害怕，很高興能把頭埋在媽媽的懷裡，而媽媽呢，當她感受到胸前兒子那稚嫩的軀體時，終於推開畫家的陰影，得到了勇氣開口說話。可是她的聲音仍然在顫抖，眼睛濕潤，對於雅羅米爾來說，這本身比她所說的一切還要重要，這顫抖和感動向他保證了那些詩句所具有的神聖權力；真正的，具體的權力。

夜幕開始降臨，父親仍然沒有回來，媽媽覺得雅羅米爾的小臉散發着一種丈夫和畫家都無法與之比擬的美；這個不很恰當的想法如此強烈，她根本無法擺脫。她開始和他說懷孕的時候她是如何凝望着阿波羅雕像的眼睛。「你瞧，你真的和阿波羅一樣俊美，你和他很相像。人們都說母親懷孕時想什麼，孩子的身上就多少會留下一點印記，這並不完全是迷信。你的詩才正是來自於他。」

然後她告訴他，文學一直是她最大的愛好，她進大學就是為了學文學，只不過婚姻（她沒有提到懷孕的事情）阻止她全身心地投身於這項事業；而現在她發現雅羅米爾是詩人（是的，她是第一個將這麼偉大的頭銜頒給他的人），她的確感到非常驚喜，但同時這又是她期待已久的。

這一天他們談了很久，就這樣，母親和兒子，兩個失望的情人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