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一部 詩人誕生 · 9 線上閱讀

媽媽與畫家之間的愛情自打第一次起就具有某種擺脫不了的徵兆:這並不是那種她夢想已久、憧憬已久,堅決地認定的愛情;這是從背後突然跳出來,猝不及防的愛情。

這份愛情在時刻提醒她,她總是缺乏對於愛情的準備;她缺乏經驗,從來不知道應該做什麼說什麼。在畫家那張特別而渴求的臉面前,她開始為自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而感到羞愧;甚或她的身體也沒有很好的準備;她第一次感到遺憾,不無苦澀地想到分娩以後實在沒有照料好自己的身體,她很怕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腹部,可悲地垂着的這個滿是褶皺的肉袋。

啊!一直以來她都渴望着那樣一種心靈與肉體可以肩並肩慢慢一起老去的愛情(是的,這才是她夢想、憧憬、堅定地計劃好的愛情);而此時,在這次艱難的,她突然被捲入其中的相逢里,她卻覺得自己的靈魂尚很年輕,而身體已經可悲地老去了,她在這場遭遇激情中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自己也不知道日後將是身體的衰老還是靈魂的年輕帶來愛情的毀滅。

畫家對她表現出極度的關心,總是試圖把她帶入自己的世界:他的繪畫和他的思想。她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因為她覺得這是一種證明,證明他們的第一次不是利用有利環境的肉體的陰謀,而是別的一點什麼。但是一旦愛情同時占據了肉體和靈魂,它就會需要一定的時間;媽媽於是不得不編造出一些新朋友的存在,為自己不斷離開家(尤其是對外婆和雅羅米爾做出解釋)找藉口。

畫家畫畫的時候,她就坐在一旁,可這還不夠;他早就和她解釋過繪畫在他的理解中,只是汲取生活精華的種種方法中的一種,而所謂的精華,一個孩子能夠在玩遊戲的時候發現它,隨便的一個什麼人也能在記錄下自己的夢境的時候得到它。畫家給了媽媽紙和顏料;讓她把顏料擠在紙上然後吹氣;顏料在紙上向各個方向流散,組成一張色彩斑斕的網;畫家把這些作品放在書櫥的玻璃後面,對來訪的客人吹噓它們的非凡之處。

開始幾次來往時,在告別的時刻畫家總是給她好幾本書。她必須在自己家讀完,而她只好偷偷摸摸地讀,因為她怕雅羅米爾,或者是隨便哪個家人看到後追問她書是從哪裡來的,而她很難找到合適的謊言,因為只消看一眼封面就能知道那些決不是可以在朋友或親戚的書櫥中找到的書。她於是不得不把書藏在衣櫥里的胸罩和睡衣下,然後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再拿出來讀。也許是違反禁忌及害怕被抓住的心理很難讓她集中思想讀她手上的東西,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沒能通過閱讀抓住什麼,甚至可以說什麼也沒讀懂,儘管有很多頁她都讀了兩三遍。

因此她再到畫家那兒去的時候總是惴惴不安,就像一個害怕被提問的小學生,因為畫家開始的時候總是問她是不是喜歡他給她的書,她很清楚除了肯定的回答之外,他還想從她這裡再聽到一點別的什麼,她知道書應該是他們談話的起點,知道他將書里的某些句子視作他和她的默契所在,就仿佛是他們應當共同捍衛的真理。媽媽知道這一切,可是關於書,她沒法知道更多的東西了,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這麼重要的書里究竟寫了些什麼。和狡猾的學生一樣,她陳述了她的理由,她抱怨自己總是不得不偷偷摸摸地讀這些書,惟恐被發現,因而她根本無法集中精力。

畫家接受了她的理由,可是找到了一個極富創意的解決辦法:在接下來的繪畫課上,他和雅羅米爾談起現代藝術流派,並且給了他好幾本書,雅羅米爾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下來。她第一次在兒子的書桌上看到這些書時就明白過來這些違禁品實際上是針對她的,她很害怕。到現在為止,一直是她自己獨自承受着這份愛情的重負,而現在在不知不覺中兒子卻已經在充當他們通姦的信使。但是她無能為力,書已經放在兒子的桌上,她除了裝出出於母親的關懷——這很容易為人所理解——翻閱它們之外別無他法。

有一天,她大膽地對畫家說,他借給她看的那些詩晦澀難懂,着實沒有什麼意義。然而這些話一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畫家總是將一點點不同意見視作背叛。於是她想儘快地修正她的錯誤。當她看到畫家眉頭緊鎖、轉過身對着自己的畫時,她在他背後脫了外衣,解開胸罩。她的胸·部很美麗,她知道這一點,現在她驕傲地(當然還有一點羞澀)炫耀性地穿過畫室,接着,她停留在畫架上的一幅油畫後,半遮半藏地站在畫家面前。這個可惡的傢伙,他竟然仍然拿着畫筆在油畫上兀自塗抹,並且好幾次抬起眼睛不懷好意地看她一眼。她奪下畫家的畫筆,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個至今為止她還從未和任何人說過的詞,一個粗俗淫蕩的詞,接着她又輕聲重複了好幾遍,直至看到畫家臉上的憤怒轉為愛情的欲·望。

不,她並不習慣這樣,這樣做讓她覺得緊張而神經質;但是她從一開始就很明白畫家要求於她的是對愛能有自由甚至驚人的表達,他要她和他在一起時能夠完全自由,擺脫一切:擺脫世俗的觀念,不再有羞恥心,不再壓抑自己。他總是喜歡對她說:「我別無所求,只求你給我你的自由,完全的自由!」他要讓自己每時每刻都能確信這份自由的存在。媽媽終於開始明白這種自由不羈的態度也許是美麗的,但是她卻越來越擔心自己是否能夠做到。而且她越是想要努力做到,這種自由於她就越是一種艱巨的任務,一種不得不做的,她必須好好準備才能完成的事情(必須認真思考用什麼樣的詞語,表明什麼樣的欲·望,通過什麼樣的手勢讓畫家感到震驚,並且仿佛完全是很自然的流露),她被這自由的重負壓彎了腰。

「最糟糕的不在於這個世界不夠自由,而是在於人類已經忘記自由。」畫家總是對她說,她總覺得這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正屬於這個畫家認為應當完全拋棄的舊世界。「如果說我們不能改變這世界,至少我們應當改變自己的生活,應當自由地去生活,」他說,「如果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就讓我們按照獨特的方式去生活吧;拋卻所有的舊事物。」他還引用蘭波的話,告訴她「要絕對現代」,而她則滿懷虔誠地聽着,完全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對自己充滿了懷疑。

有時候她想畫家對她的愛也許只是源於對她的誤解,她也會問他究竟為什麼愛她。他回答她說,他愛她就像拳擊手愛蝴蝶,歌唱家愛沉寂,強盜愛上了村裡的小學教師,他說他愛她就像屠夫愛上小牛犢那驚懼的眼睛,閃電愛上了屋頂的寧靜;他說他愛她就像是愛任何一個被愛的女人,這個女人正在一個愚蠢的家庭中日漸沉淪。

她聽得心醉神迷,但凡抽得出一分鐘的時間就往畫家那裡跑。她就像一個旅者,面對着眼前無限美麗的風景卻已疲憊之至實在無法欣賞;這愛沒能讓她感到一絲的愉悅,但是她知道這愛是偉大的,她不應該失去。

那麼雅羅米爾呢?小傢伙感到很驕傲,因為畫家把自己書櫥里的書借給了他(畫家不止一次地告訴過他,他從不把書借給任何人,雅羅米爾是惟一享有這特權的人),雅羅米爾有的是時間,於是他慢慢地翻着書頁,充滿遐想。在那個時候,現代藝術還沒有成為資產階級的遺產,它還具有一種類似於宗教團體的迷人氣息,而對於一個尚處在夢想秘密小團體的年齡的孩子來說,這份迷人的氣息當然就顯得格外易解了。雅羅米爾深切地感受到了這魅力,他讀這些書的方式當然與他母親完全不同,因為媽媽把這些書當成教材來讀,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惟恐被提問到。而雅羅米爾不怕被提問,他從來沒有真正地讀過畫家的這些書,他不過是翻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隨便逛逛,停留在某一頁上,或是某一句詩上,如果其他的詩句他根本不感興趣的話。但是就這麼一句詩,或是一小段散文已經足以讓他感到幸福,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很美,而是它們在他就像是一張入門證,讓他得以進入那個被上帝選中的特殊人組成的世界,這個世界裡的人能夠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美。

媽媽知道兒子可不僅僅滿足於做一個簡單的信使,她知道他對這些只是表面上借給他的書滿懷興趣;於是她開始和他探討兩人共同閱讀的書,並且對他提出一些她不敢問畫家的問題。接着她不無驚恐地發現兒子執著地捍衛着這些書,比畫家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發現在艾呂雅[2]的詩集中,兒子在一句詩下面用鉛筆劃了道道,詩是這樣的:睡吧,一隻眼中是月亮,另一隻眼中是太陽。她於是問兒子:「你覺得這句詩究竟美在哪裡呢?為什麼我睡覺的時候眼裡應當盛着太陽和月亮呢?還有這句,石頭的腿上穿着沙襪。襪子怎麼可能是沙子做的呢?」雅羅米爾覺得媽媽不僅僅是在嘲笑詩歌,而且她一定覺得他還太小,不能理解詩歌,於是他很粗暴地回答了她。

[2] Paul Éluard(1895-1952),法國詩人。

我的上帝!她甚至無力反駁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這一天她到畫家那裡去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才套上外國軍隊制服的間諜;她害怕自己會被卸去偽裝。她的行為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本能的意味,她所說的和所做的都像是一個因為害怕而幾乎癱軟的演員,為了不挨耳光而麻木地背誦着台詞。

正是在那個時期畫家發現了相機的魅力;他給媽媽看了他拍的第一批照片,由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組合而成的死氣沉沉的世界,特別的視角所展現出來的是被遺忘和被拋棄的事物;然後他把媽媽拉到玻璃窗下明亮的光線中,開始拍她。開始的時候她感到一陣輕鬆,因為她不再需要說點什麼,只要站着,坐着,或者微笑,跟着畫家的指導做,時不時的,畫家還會對她的臉龐大加讚賞。

接着畫家突然雙眼一亮;他抓起一支畫筆,蘸滿了黑色顏料,輕輕地轉過媽媽的臉,在她臉上畫了兩道斜線。「我把你劃掉,我摧毀了上帝的作品!」他大笑,然後開始拍她,拍兩道在鼻子那裡交叉的黑色線條。接下去他又把她帶到浴室,給她洗了臉,用毛巾給她擦拭。

「剛才我把你劃掉是為了現在的重塑,」他一邊說一邊再次拿起畫筆,重新在她身上作起畫來。這次是一些小圈圈,還有一些仿佛古代象形文字那樣的符號;「一張寫滿了信息的臉,一張寫滿了字母的臉,」畫家說,再次將她帶到玻璃窗邊明亮的光線下,開始拍攝。

然後他讓她躺在地上,在她身邊放了一尊古代的石膏雕塑,他在雕塑上畫上與她臉上相同的線條,拍攝起這兩個一生一死的腦袋來,接着他又為她洗去臉上的線條,畫上了別的,再重新拍攝,他讓她躺在沙發上,開始替她脫衣服,媽媽真害怕他會在她的乳··房和腿上畫些什麼,她甚至差點給他做個滑稽的表情提醒他不該在她身體上作畫(讓她做個滑稽的表情可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她總害怕自己的玩笑到頭來永遠達不到目的,只會讓她顯得十分可笑)。但是這會兒畫家已經畫累了,他沒有在她身體上作畫,而是和她做·愛。做·愛的時候,他將她的腦袋捧在手間,仿佛一想到他正在和一個由他親手創造的女人做·愛,和他自己的想象,自己的影像做·愛,這讓他尤其激動,仿佛他就是上帝,正和他剛剛為自己而創造的女人睡覺。

這是真的,此時的媽媽只能是他的創造,是畫家的一幅畫。她明白這一點,積聚起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堅持住,她不能讓他看出來,她根本就不是畫家的同伴,不是可以和他面對面坐着的奇蹟,根本不值得他愛,她只是一具沒有生命的影像,一面溫順地呈現給他的鏡子,一張畫家投射自己欲·望的影像的平面。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成功地經受住了考驗,畫家欲·望勃發,幸福地緊緊抓住她的身體。但是接下來,當她回到家中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實在是付出了很大努力,晚上,在入睡前,她哭了。

幾天後,她再次到畫家的畫室去時,作畫與拍攝再次重演。這一次,畫家讓她露出乳··房,然後開始在這美麗的穹體上作畫。但是當他想要進一步脫光她的衣服時,她第一次對她的情人表示了拒絕。

我們也許很難想象到現在為止,在所有的愛情遊戲中,她是怎樣用盡了心機——我們甚至可以說是詭計——來遮掩她的肚子的!有好幾次,她都留着吊襪帶沒有脫,暗示他說半遮半裸的才更刺激,還有好幾次,她堅持在昏暗的光線下做·愛,再有幾次,她挪開了畫家想要撫摸她腹部的手,將這雙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而她窮盡了這些伎倆之後,她就拿自己的羞怯作為藉口,畫家很了解她的羞怯,也很欣賞(正是因為這點他經常對她說,如果用顏色來表達,她應該是白色,他第一次想到她的時候,就用鏟刀在畫布上剷出的白色線條來表現他的思念)。

但是現在,她必須站在畫室的中央,仿佛一尊活生生的雕像,被畫家的畫筆和目光包圍着。她想要抗爭,告訴他她不願這樣做,她說,就像第一次那樣,說他要求她做的事情是在發瘋,而他也像第一次那樣回答她說,是的,愛情是瘋狂的,他扯掉了她的衣服。

而現在,她就站在畫室的中央,只想着自己的肚子;她害怕垂下眼睛,看見自己的肚子,但是肚子就在那裡,和她往日千次萬次絕望地在鏡中所看到的一樣;她覺得自己只剩下了這肚子,這滿是皺紋的醜陋的皮膚,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手術台上的一個女人,一個什麼都不該想,應當徹底忘記自己的存在,只要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手術和痛苦都會結束的,而在等待結束的過程中她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堅持。

畫家拿起一支畫筆,蘸上了黑色的顏料,撒落在她的肩上,肚臍上,大腿上,然後他向後退幾步,拿起了相機;他將她帶到了浴室,讓她在空浴盆中躺着,然後他將一節金屬管放在她的身上,他對她說這節金屬管和水無關,它是致命的毒氣管,現在這節毒氣管放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將戰爭置於愛情之上;然後他又讓她起來,將她帶到其他地方,給她拍照,她很順從,不再試圖遮掩她的肚子,但是她的肚子總是在她的眼前晃動,她看見畫家的眼睛,然後是肚子,肚子,然後是畫家的眼睛……

接着,他讓她在地毯上躺下,身上畫滿了畫,他就在那尊古代的頭像旁和她做·愛,冰冷的,美麗的頭像,她再也堅持不住了,在他的懷裡哭起來,但是也許他不會明白她為什麼哭泣,他覺得自己略帶野性的迷戀,在此時轉化成了富有韻律的曼妙動作後,她的哭泣只能是出於幸福和欲·望。

媽媽知道畫家不明白她哭泣的原因,她控制住自己,停止哭泣。但是她回到家裡時,在樓梯上卻暈倒了;她摔倒在地,擦傷了膝蓋。嚇壞了的外婆把她扶到自己的臥室里,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並在她的腋下塞了一支溫度計。

媽媽發燒了。媽媽的精神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