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十七章 · 二 線上閱讀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仿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並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麼背地裡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着他是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着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衝着人家淌眼淚,算哪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麼別的,那她也還不至於!」說着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閒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慨嘆了一番,心裡想像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着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麼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並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着,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着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拋。這一拋,書里夾着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經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裡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麼可看的。」說着便伸手來奪。翠芝卻不肯撒手了,一面看着,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着這些─』」她讀到這裡,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着喉嚨,尖聲尖氣學着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麼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着迷,啊!」說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着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世鈞道:「為什麼?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着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着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紮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着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裡,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裡。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爿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着一定是曼楨家裡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裡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裡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卻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裡出來,在街上走着。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麼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裡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她已經去睡了,仿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着,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卻心裡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鍾,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於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麼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麼?什麼第三者?這話是什麼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仿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着。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彆扭,連這話都不願意問她。結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卻又想着,當着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裡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着,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後的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卻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着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鮮明。細雨後,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後門口扇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着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麼?」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着孩子走來,笑着往裡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裡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裡面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裡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裡的血潮澎湃,仿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裡的人眼睛習慣於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裡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腳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後,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麼,倒聽見曼楨笑着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要等說過之後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耽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