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十五章 · 二 線上閱讀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裡,走到樓上臥房裡,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間裡,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裡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里,這些家具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說着,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裡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里有個風扇可以用。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着,依舊可以聽見堂里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着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着,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着雨遙遙聽着,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裡。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裡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着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姦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裡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着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只住着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占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着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着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決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裡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着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着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着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着,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着,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着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說:「像爸爸?」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着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着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裡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麼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姦,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裡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裡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着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着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里摺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着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着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着打了他幾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在那裡,他叫了聲「媽。」顧太太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嘆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陣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筆驚人的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