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十四章 · 三 線上閱讀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裡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復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於心不安。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廠里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着的一個亭子間租了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伙食錢,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裡回來了,在家裡養息着,曼楨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這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里子,交給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依舊還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着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找事,同時也想着,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裡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裡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裡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着詢問的神氣向她望着。曼楨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裡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算術的那個女孩子,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裡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說到這裡,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說下去,曼楨心裡就有點疑惑,想着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着和叔惠的妹妹說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楨自是替他高興。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鈞。她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裡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間經過了這一番,也還不肯在叔惠面前下這口氣。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着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曼楨笑道:「怪不得,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她以為這樣說着,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碴。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曼楨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想托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隨口說是傷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個姓吳的,聽說他們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電話去托人。

說了半天話,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於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話說到這裡,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起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裡,面向着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邊,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婚了,就是前天。」曼楨兩隻手撳在窗台上,只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着,也不知道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見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沒聽見說?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見過的吧?」曼楨道:「哦,那回我們到南京去見過的。」

叔惠對於這件事仿佛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楨當然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她跟世鈞的關係。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為翠芝的緣故。曼楨沒再坐下來談,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不攪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美國去也還沒有住址,只寫了個學校地址給她。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着,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槓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着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着,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橋邊,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裡糊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甦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都是黑的,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着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里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里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里簡直不大出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着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里等候着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楨只淡淡的叫了聲「媽」。顧太太道:「你瘦了。」曼楨沒說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裡養活着他們。顧太太只得一樣樣的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楨道:「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說着,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顧太太嘆道:「我說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她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像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了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裡那些時。他們心也太毒了,那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裡,也不至於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着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要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說到這裡,漸漸嗚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着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