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十二章 · 四 線上閱讀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裡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仿佛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裡面床上去,後來就不斷的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裡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麼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着病人。母親怎麼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着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裡,不禁着急起來,便喃喃說道:「傑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急,你好好的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麼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裡覺得很奇怪。這房間裡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也就漸漸的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麼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後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着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髮,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麼就怎麼,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楨見她一味推託,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於人。心裡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着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見那隻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一捏着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幫幫的在那兒。她忽然心裡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因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捨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很為難。你先把這個拿着,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進來。」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裡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裡呀?」曼楨在枕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着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裡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口,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檯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黏纏着的一根根頭髮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裡掏出那隻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押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先生。」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裡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隻紅寶戒指。是那姓沈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你給我吧。我當然不能白拿你的。」說着,便拿鑰匙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着,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從前曼璐潦倒的時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於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着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着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着我拿紙跟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着,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儘快的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着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捨不得丟,那樣也捨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堂里,堆在塌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部運到公館裡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裡本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並不知道裡面說些什麼。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誠心不出來見他,心裡十分難過。回到家裡,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裡派人來找過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並沒有什麼,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賬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裡,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於他的病體有礙。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託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扯白咧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裡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着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本來替他診治着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裡日夜陪伴着。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裡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過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裡,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腦後,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來的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裡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世鈞一聽見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住了。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後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道:「張豫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麼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鈞就沒有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着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錶,就忙着去拿寒暑表替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錶,道:「我還得上廠里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就不准進來。」

他匆匆回廠里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鋪去借打電話,他計算着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公室里,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怎麼,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兒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後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都搬走了。」說到這裡,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後就到櫃檯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裡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話,可是他總有點不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裡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是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個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